她如果能想通,还愿意继续用自己的能力帮助森医生,就像先前那样,森医生也一定会对她很好的。不会逐渐失去耐心,要将她丢弃。
然而,正如幸子无法理解晶子那样,晶子也不会赞同她的逻辑。
她这么悲伤,幸子根本不会安慰别人,于是就很想将自己的快乐分享给她,她天真的以为,快乐是可以覆盖伤痛的,那么,一个人只要开心起来,就可以忘记忧愁。
但她不懂得一个道理,痛苦不会被掩埋。悲伤是在人心上留下的痕迹,伤口需要的是治愈,否则,它会在虚假的表象下陷入更深层次的腐烂。到最后,完整的心也会变成空壳的。
“对不起,晶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意识到自己搞砸了,如同正在学说话的孩童一样,不知所措的幸子模仿着记忆里的言行,绞尽脑汁,说出干巴巴的话,尽管她的内心也在疑惑,这样的话,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我不会逼你喜欢森医生的,如果你不愿意帮他,那就讨厌他好了,森医生答应我,他不会逼你使用异能力了。但是你千万不要讨厌自己呀,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很厉害,也很了不起,可以救很多的人。”
她凑上去,学着爱丽丝哄她入睡的样子,拍拍晶子,抚摸她的头发,拥抱她,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她,姿态笨拙,就像是雪白的小动物在拱来拱去。
幸子是轻盈柔软的,有甜甜的花香,让人感到像是白茸茸的蒲公英轻轻依上来,晶子因而不敢触碰她,因为这样的温暖是如此虚假脆弱,稍一用力就会消散。
她就像趋光的生物一样,需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本能,才能避免被灼伤。
心上的疤痕不断溃烂,渗出脓液,晶子将脸颊埋入枕衾,哭声渐弱,最终变成了呜咽,缓慢消失。
幸子没有离开。她喜欢有爱丽丝和森医生在身边,那么她也觉得,晶子在伤心的时候,有人陪着,应该会好受一点。
她现在,也希望有爱丽丝能来抱抱她,给她讲绘本里的故事,用温柔的声音与她说话,告诉她,外界的什么都不必在意,因为如果幸子错了,一定有森医生来温和地纠正她、教导她,其余时候,她都不必怀疑自己。
被晶子一而再、再而三否定的时候,偶尔幸子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好陌生,又回到了最初、最茫然的时候,于是目之所及都变得可怕了起来。这些年的经验,原来她所以为的、被认可过的、所做的都是错的吗?怎样才是正确的呢?原来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有那么多的道理啊……
她陷入这样的困惑,不知如何是好。
晶子让她意识到了错误,却不教她,把所有的难题都留给她——幸子不喜欢这种感受。人的感情,太复杂了,年幼的她无法理解,就像个异类,木讷地面对另一体系的晦涩文字。
她格外想念森医生,森医生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和严格的底线,幸子不用去思考复杂的问题,只需要听他的话就可以,在不触及底线的、更多的时候,她可以以自己熟悉和喜爱的方式生活,森医生也会帮助她、宠爱她、纵容她。
森医生会搀扶她笨拙地向前走。
只要她有价值,就永远不会丢下她一人去面对汹涌的洪流。
晶子的情感,她不理解,但晶子的话,她怎么会不懂呢?
那多么直白啊。
森医生喜欢她,是因为“真理与谬误”的能力,是看中她的价值——就像村民们会数年如一日地供养她一样。但是——她一直都是这么活下来的呀。她不觉得有什么。如果她不是神社的巫女,如果村民不再信仰她,即便是幸子也明白,她一个孩童,是根本没有办法生存下去的。
获得了人的形体,睁眼看到了世界,呼吸一样存在着,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替他人实现愿望”既是支出,也是报酬,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因为她仅有这个谋生的手段。
所以,她是接受了森鸥外是利用她的这个前提,并且选择留在他的身边。
不过,比起她做出了选择这样的说法,幸子更加认同,是森医生愿意收留、照顾她才对。对方在认真地抚养她,自称是家长,将她作为需要引导的孩子对待,她第一次与人这般亲密,已经很感谢,不必再用愿望去交换一天的伙食。
她喜欢现在的生活,更加喜欢森医生。为了喜爱和报答,只要是森医生的要求,她都不会想要去拒绝。
甚至连晶子这个朋友,也是森医生给她的。
可是这一切,晶子不懂。
过一会,幸子以为晶子哭累了,睡着了,就抱着图画本,挑几只蜡笔,挪动到床上靠窗的角落里,屈膝坐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手腕滑动,笔尖在白色画纸上画出彩色杂乱的线条,无声、漫无目的的,幸子抿抿唇,感到沮丧,目光瞥见晶子,便露出些微泄气的神色,纤细鸦青的眉蹙着,翻过一页,这次认真落笔,专注画了起来。
外头天色渐暗,直到夜幕降临,火红的光辉透过单薄的窗帘,映入室内,小床隐隐颤动,枪炮声震天欲响。
镭钵街是政府“三不管”的地带,普通居民从不踏足,军警也不会涉猎。这里秩序混乱,枪支弹药能当货币流通,信奉弱肉强食,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最容易吸引黑暗。里面的住民也与黑暗世界分割不开,新生的小帮派在这里成型,港口黑手党的武器库也在这里,因而成为了火拼的最佳场所,底下密医的诊所也开设在这里。
晶子的房间可以看到窗外镭钵街的巨大凹地,不被社会所容纳的人们在这里用塑料棚之类的廉价材料建立起遮风避雨之所,逐渐成为魔都最肮脏混乱的地方,自视野触及不到的低谷,能看到枪炮的黑烟滚滚升起,爆炸过后的火焰席卷一切。
这几乎是近来每夜都会上演的场景,生与死的刺激之下,组织间的争斗放开手脚,失去了原先的分寸和谨慎,愈发无所顾忌起来。
但熟悉的景象之外,隐隐有矫健跳跃的红光自那废墟之上升起,在黑夜之中,比火焰更为持久明亮,它所过之处,即便是砖瓦也崩为尘土,发出更为巨大崩裂的响声。
幸子不知那是什么,被吸引了,好奇地趴在窗玻璃上观看,不祥妖异的红光落在她脸上,让她的面颊蒙上了一圈暖融融的光影,深浅不一的光影之下,她的肌肤仿若透明,神色乖巧且漠然,漆黑的眉发和睫羽颜色浓郁,愈发像一个冷冰冰的、精致的人偶。
这是晶子每日最痛苦的时刻,没有停息,外面的枪声和炮火,楼下敲门的病患,焦急的脚步声,森鸥外在说话,炸弹、鲜血、手术、医务室……一切一切的,都将晶子带回那个泯灭人性的人工岛屿,人作为战争机器活着,为了国家的荣誉。
她将自己更用力的蜷缩起来,藏起来,抱紧膝盖,小幅度地颤抖着,眼下青黑一片,以类似婴儿在母体的姿势,寻找些许的安全感。
过会,过会就好了,晶子这样催眠自己。
熬到白天就好了。
她内心挣扎,许久,流着泪,悄悄起身,去看窗外,那样残忍的景象,同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
她一遍遍自问,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吗?为何她没有任何的实感?
这样下去又要死多少人。
她是为了救人和国家才投身战场,可是她的异能力废弃了,那些被波及的无辜之人,又有谁能去拯救他们?
晶子茫然,紫色的眼睛被泪水染得晶莹,在战火中恍若琉璃。她去看幸子,女孩子卧在床尾,乌黑的发枕着,抱着图画书,在这样令人不安的声响中,困倦地睡着了。秀气的眉舒展,雪白漂亮的脸恬静柔和,比起白日里稚嫩的孩子气,更添静谧之感,仿佛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之中。
她的睡颜如此安心,晶子看着,仿佛也获得了抚慰和休憩一般。
联想到幸子的话,恍然发觉,即便是现在,她仍旧想要救人。
生命如此脆弱、珍贵,所以不应该白白丧失,所有的可能都是无偿的天赐。
她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去拯救他人的。
她只是厌恶自己的存在,她太过弱小,失去自主的权利,容易轻信恶人。她无法去随心所欲地救该救的人,只能作为工具被利用,浪费了“请君勿死”的能力,使其成为恶魔的号角。
明明这并非她觉醒异能力的初衷。
晶子拉过被子,为幸子盖上,看着她不知愁苦的面容,滚落的泪迹干涸,心如死灰,她自觉想得明白,如果她出去只能够继续作恶的话,她宁愿一辈子被囚困在这里,但要想她对森鸥外低头,她更不如死去。
泪光闪了闪,晶子轻声,“对不起,幸子。”
突兀的,楼下传来巨大的声响,晶子一惊,慌张向窗外看,见楼底下乌压压一片,仿佛是诊所大门被破开了,一帮人手持武器,闹哄哄的进来,然后是更加吵闹的争执声,有什么东西被推倒,霹雳哐啷的,可能是玻璃仪器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诊所并非绝对安全,外面如此混乱,对于小型组织来说,药品是很紧俏的资源,被盯上也是有可能,晶子将窗帘拉得,庆幸屋内没有开灯,她上过战场,很快冷静下来,幸子则是被尖锐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睁眼,看到近处的人影,揉眼睛,“晶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听到楼下的动静,清明了些,“有人闯进诊所了吗?”
晶子点头,又想她被森鸥外养得好,说不定胆小容易受惊,迟疑片刻,生疏道,“你别担心,森医生能够解决的。”
幸子说:“我知道的。”
类似之事,她被森鸥外和爱丽丝叮嘱过,所以并不慌张,只全心全意信任他们。屋内很暗,她躺在被褥间,姿势乖巧地侧着脸,专注地望着晶子,乌发像是流淌的夜色,衬得皮肤更白,蓝眼睛如幽亮的宝石般,和着外头游移的光影,一闪一闪的,她想跟晶子说话,又担心晶子很讨厌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会害怕吗,晶子?”
与谢野晶子沉默了一会,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怕什么?森鸥外会输?还是会赢?
她并不知道答案。
幸子认为她是不想理自己,还是失望,但也决定接受了,仍旧以自己的方式宽慰她,“你不用害怕,森医生很厉害的,爱丽丝也是,之前刚到横滨的时候,他们就解决了好多麻烦,我们只需要等着他们就好了。”
她观察晶子的表情,长长的漆黑的眼睫扑朔着,夜色之中格外静谧柔和,想到什么,她突然掀开被子下床,拉开隔扇跑进自己的房间,晶子微微讶异,但见她很快又噔噔噔跑回来,怀里抱着两个雪白的姆明玩偶。这是幸子最心爱的玩具。
幸子爬上床,把一个小精灵塞给幸子,不说话惹她厌烦,只是窝在她旁边,一声不吭,然后白嫩的脸贴着柔软的棉花玩偶,做出搞怪的表情,安静地自娱自乐起来。
晶子手指僵硬地捏了捏,棉花不是蒲公英,不会轻易消散,因为经常被主人爱惜地搂在怀里,散发着甜甜的水果香气。
她低头,与玩偶单纯善良的蓝眼睛对视,再次无言地感到心酸难过。
她将脸埋入膝间。
幸子懵懂不知事,在病人的哭号中也能很安然,晶子原以为她会很快再睡过去,但并没有,她一直在安静地与自己玩耍,似是为了保持注意力。等到楼下的声响平息,幸子扒着窗向外张望,见凶神恶煞的人都退走了,才抱着小河马玩偶爬下床,对晶子说,“我先下去看看,晶子,你留在这里,不要发出声音。”
她两腮有嫩嫩的婴儿肥,担起责任,做出大人姿态,“你不用害怕,因为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