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委精心部署下，“地改市”的工作进展十分顺利。党代会召开一个月后，市人大一届一次会议也随之隆重召开了。三百多名代表带着全市人民的重托走进会场，选举产生了新一届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机构领导人，凌凯峰也顺利当选为副市长。

这天一早，凌凯峰就来到了办公室。今天在省委指导组的指导下，要进行撤地建市的挂牌仪式，这可是该市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市委和行署的领导要求必须全数出席。八点十八分，仪式准时开始。省委指导组组长进行了简单的致辞，宣布了□□的批复和省委的决定。

“从今天起，一个崭新的省辖市就要诞生了！地委更名为中共市委，行署更名为市政府，希望新一届的市委、市政府班子，能够在党中央、□□和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下，加快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为人民创造更多福祉！”省委指导组组长慷慨激扬地讲着，“现在我宣布，省辖市正式成立！”

话音刚落，顿时鞭炮鼓乐齐鸣，一队队早就等候多时的群众游街队伍，打着腰鼓，扭着秧歌，喊着口号，满怀喜悦地从市委大院门前走过。每个游街方阵队伍前，都有两人高举着一块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祝贺省辖市正式成立”的标语，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在老百姓心目中，这么多年来小城终于发展到了一个更高的阶段，从此以后，小城人可以自豪地称呼自己为省辖市的居民了！

凌凯峰也站在主席台前激动地看着眼前的群众游街队伍，不禁热泪盈眶。自打转业来到这里，他的人生价值就和这个城市的发展捆绑在了一起。一步步走来，他鉴证了这座城市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发展历程，有时候他甚至都会很自然地认为，这座小城就是他的故乡。

仪式结束后，市政府立即召开班子会议，研究分工问题。会议室里烟雾腾腾，领导班子成员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份分工名录。

“为确保政府工作的连续性，市委的指导意见是尽量不作大的调整和变动。”市政府秘书长汇报道：“因此政府班子成员的分工大体是参照原先的分工进行的，只有个别领导的分工做了调整。会前，黄市长也和大家作了交流。”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

黄市长环顾了一下会议室，沉稳地说道：“分工问题会前我和大家都做了一个交流，也充分征求了大家的意见。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城市建设由陈源同志分管调整给了凌凯峰同志分管，也是出于工作的考虑。陈源同志长期分管农业农村工作，对城市建设工作不太熟悉，而且作为省委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可能近期还要离岗外出培训半年。眼下，我们刚刚撤地建市，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十分落后，历史欠账也比较多，可以说是工作任务十分繁重、压力十分巨大，需要一位基层工作经历丰富、懂得城市建设的人来胜任这份工作。从目前的班子人选中，凌凯峰同志比较合适。”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黄市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凯峰同志在县里工作过，对县城建设有经验，而且过去曾在发展改革部门工作过，对项目工作比较熟悉。城市建设离不开项目，无论是基础设施建设还是房地产开发，都必须以项目为载体来进行。对于项目的立项、审批等前期工作流程，凯峰同志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所以从这点考虑，我个人意见是把城市建设调整给凯峰同志分管。大家看看，有什么意见可以充分发表。”

所有人都认为有道理，表示没意见。

凌凯峰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一来黄市长为他而调整分工，会直接让他和陈源副市长的关系变得比较微妙；二来城市建设是一个重头戏，尤其是刚刚撤地建市，对于城市形象的改变，老百姓的期望很高，这份担子可谓十分沉重。可无论怎么说，只要是组织决定了，他就只有服从，义无反顾地将这份重担挑起来，而且必须要挑好。

凌波所在的学校今天上午也停课半天，组织学生方阵参加了游行庆典活动。活动刚结束，张宇就手里晃荡着游街用的五彩纸扎成的花环，从人堆中插过来，找到了凌波。

“还回学校么？都快中午了！”张宇问道。

凌波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说道：“回去吧，时间还早，回去还能复习一下功课。”

张宇本并不想回学校，他是想带凌波出去闲逛一圈玩玩，大街上现在这么热闹，舞狮舞龙的，扭着秧歌的，表演旱船的，勾的他眼睛都不知道放哪儿好，压根没心思回到那牢笼一般的教室，可是看到凌波的表情，也只得叹了口气，乖乖地跟随凌波回到了学校。

刚进教室坐下，凌波便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递给张宇。本子的装帧风格是故意做旧的，淡淡的黄褐色，封面印着自由女神像，仿佛被历史尘封了许久，有种别样的味道。“给你带了一个新笔记本。刚好买多了，我也用不了，你要不嫌弃就拿着用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笔记本用完了？”

“你天天不就用那一个本子嘛，早看到了。”

张宇欣喜异常地接过本子放在手里，摩挲了好一阵，又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一个上午，张宇的心情无比愉悦，居然能够认真复习起来，再也没碰武侠小说。直至中午，二人才收拾起书包准备回家，教室里此时还剩下几位埋头苦读的孩子。张宇把脸转向凌波，满脸期盼地问他是否一起回家。凌波却笑了笑说自己还有事情，便先张宇一步离开了教室。

天气逐渐转冷，初冬的校园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凌波推车走在校园的小路上，眼睛却盯着两边的银杏树。银杏叶子差不多全都掉光了，只剩下线条刚毅的枝干，在寒风中努力挣扎。不知怎的，凌波就联想起了妈妈，这些年他一直郁郁寡欢，就是因为妈妈。他总觉得妈妈这些年很辛苦，记忆中爸爸对这个家就没怎么关心过。从一开始在部队服役，到转业后去地方工作，虽然他知道爸爸打拼事业也是为了这个家，但总觉得如果爸爸能多关心一下他和妈妈，或许妈妈就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凌波永远也不会忘记，出车祸的那天，妈妈骑着自行车去买菜的瘦弱身影。也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妈妈的命运就该如此。凌波无法去怨恨爸爸，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个男人，爸爸同样也很辛苦。凌波叹了口气，接着又幻想起自己的命运来：会不会将来有一天，能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一位自己喜欢的女生，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过上一种安静闲逸的生活呢？这样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虽然生活在高干家庭，但对物质和权利的追逐他却是没一点兴趣。

“嗨，小子，等等！”一个粗俗的声音打断了凌波的沉思。凌波抬眼一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在自己面前。

“你叫凌波？”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粗声问道。

“你们有什么事？”凌波眨着困惑的眼睛问道。

刀疤脸和同行的人互递了个眼色，说道：“找你，就是有事。听说你老爹可是个大官啊！”

“你们搞错了。”凌波寒下脸，淡淡地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个人，准备快步离开。

“呦，还挺低调啊，少给老子装蒜了，老子早就打听清楚了，你他妈就是那个凌副专员的儿子。”

“是啊，你老爹挺能耐的呀，搞什么清理学校乱培训、乱卖资料，弄得哥几个给学校送复习资料的活计也没了，断了哥们的财路，今天哥几个得从你身上找补点精神损失。”

凌波这下算是听明白了，眼前几个人是存心找茬的，于是急忙用余光环顾了下四周，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进了一条小胡同，周边并没有什么行人。凌波心里暗暗叫苦，不由攥紧拳头，盘算着以自己的个头和身板，再加上曾经跟爸爸练过擒拿术，或许可以对付一下这几个地痞流氓。

“小子，今天得狠狠整你一下才能解恨！”刀疤脸从身后掏出了一根棍子，冲着凌波当头就打。

凌波身子轻轻一晃就避开了这一棍，同时左手迅速伸出，抓住刀疤脸的胳膊反手一拧，左腿迅速朝刀疤脸的右腿窝踹去，刀疤脸哼了一声就跪倒在地。剩下三个没想到凌波还有这一手，嗷了一声全扑了上来。四个对一个，凌波渐渐处于下风。刀疤脸报仇心切，拼命舞着棍子，眼见一棍下来，凌波躲闪不及，棍子就要落在头上，突然刀疤脸“嗷”的一声捂住眼睛，棍子也丢在地上。原来不知从哪飞来一块小石子，正打中了刀疤脸的左眼。

只见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窜了上来，护在凌波面前，一番拳打脚踢，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的几个给撂倒了。

“我已经报过警了，不想被警察带走的就快滚！”凌波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愣：张宇，怎么会是他？

四个家伙一听警察要来，从地上爬起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恶狠狠地说道：“行，小子，你俩等着，咱们走着瞧！”

张宇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舒了口气，转身看见凌波的手在流血，忙问：“你受伤了？”

“没事，一点皮外伤。”

“这还没事呢？走，去医院！”张宇不由分说拉着凌波，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一路飞快往医院骑去。

在医院包扎好伤口，凌波斜着眼问张宇：“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会在我后边？”

“啊……我忘了一本书在教室，回去拿了。”张宇有点心虚，他哪敢让凌波知道，其实每天放学他都是跟在凌波后边走了很久才回家。关于自己的这个举动，张宇也是很费劲地做了一番自我解释，想了很多种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留意凌波的答案，最后只能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来说服自己。至于好奇什么？这就怎么也说不清楚了。从小到大，他压根就没有很费心地去琢磨过一个人或一件事，他的世界里除了玩，就是吃，至于学习不过是大家都这么做，所以才会让他觉得这是一件这个年龄必须要做的事情。当然，只要他认定的事情，他就必然会去做好，无论是他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凌波这个人，却是他生活中的一个例外，他是第一个对他张宇若即若离、置若罔闻的人，这就很快就吊足了他的胃口，因为张宇有一个死穴：越是对他不在意的人，他就往往会越在意人家。

“估计那几个家伙今后也得找你的麻烦。”凌波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垂着头，望着地面发呆。

“我才不怕呢！”张宇甩了甩脑袋，漫不经心地说着。

“我怕！”凌波抬起头，忧郁地看着张宇，“和你没什么关系，不想牵连你。”

凌波的这句“我怕”，顿时让张宇心旷神驰起来，不由得心里暗自揣摩他怕什么？是怕自己也受伤害？他既然怕，是不是说明也很在意自己？看着凌波那张宠辱不惊的脸，张宇忽然就来了兴致，凑到凌波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坏笑说道：“怎么没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同桌吗？我听老人说，同桌也是需要缘分的，要修行百年，才能同桌三年。”

“鬼扯，那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凌波说到这里，突然绯红了脸，“说岔了，那是形容男女恋人的……再说，我们也只能同桌两年。两年以后，大家考上不同的大学就各奔东西了。”

“不管怎么说，都需要修行。”张宇露出一副赖皮样，“所以啊，你就别和我见外了，都是同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啥牵连不牵连的。”

凌波抬眼看了看张宇，眼底闪过一丝为难，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周三上午因为调课，四节课全改成了数学。第二节课下课铃才响，张宇就屁颠屁颠地跑到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疯去了。凌波正望着张宇疯玩的背影郁闷发愣，就见李璇跑到凌波课桌边，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本书。

“这是什么？”凌波不解地看着李璇。

“最新的数学考题辅导，好不容易才从书店预定到的。”

“给我的？”

“嗯……这个是给张宇......和你的......你俩一起看，我也有一本。”小丫头说着脸就红了。凌波听音观色，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收下了书。

上课铃响了，张宇一头是汗地跑进教室，摇头晃脑地才坐下，凌波就把辅导书丢给了他。

“你给我买的？”张宇接过书眼里放光，“听说这书很难买啊！”

“不是我买的。”凌波懒懒地说。

“那是谁买的？”

“李璇，说是让你看的。”

“她给我的？”张宇疑惑着抬眼望了望第三排坐着的李璇，只见那个后脑勺正低头找着什么，于是嘴里嘀咕道：“她为什么买给我？”

“这个要问你自己了！”凌波说道。

张宇一脸诡异地坏笑，嘴上又开始不正经起来，“难道说，这丫头看上我了？”

“那要恭喜你了！”凌波笑着调侃道。在张宇看来，凌波实在难得一笑。眼前的凌波，棱角分明的面庞被冬日的暖阳衬托得格外清秀，星目俊朗，眼波含情，直让张宇看呆了，心里暗想：“都说女人是狐狸精，男人会不会也有狐狸精呢？他不会就是个男狐狸精吧？为什么他的笑容总让我心跳加快？”

“那个，这本书你先看吧！”张宇对凌波说。

“算了吧，你留着看吧，免得有人失落。”凌波说着又笑了，笑得干净清澈。

张宇又看傻了。

“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什么？”凌波疑惑地看着张宇呆傻的表情。

“哦，没什么，就是刚才突然想起件事。”张宇此刻心里的迷惑不亚于凌波，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男生的笑容如此迷恋，对其他男生都懒得多看一眼，可就是想看凌波笑，仿佛这笑容是一股清泉，能让他甜到心底，可这种情况他也隐约感觉到有点不正常。一抬眼，张宇看见了李璇对他回眸一笑。望着李璇阳光的笑容，又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位始终淡漠如水的人儿，张宇心里开始纠结起来：“或许，自己真该找个小丫头聊聊了！我目前关于凌波的所有困惑，不过是自己缺少一次真正的恋爱而已。”想到这儿，张宇似乎看到了引导他走出困境的那一丝光亮，“李璇还真不错，人也挺漂亮，成绩又好，班里好像有不少男生对她都有意思，我要是和她在一起，那些男生是不是该更失落了？”想到这里，张宇不免得意起来，“而且……而且我要是和李璇在一起了，就应该不会那么在意身边这个人了。嗯，一定是的，到那时候我的注意力肯定都在她身上，对他那副不理不睬、若即若离的态度肯定也就无所谓了。是的，就是这个道理！兴许，到那个时候他也会因为我冷落他而失落，也说不定呢！”

想到这里，张宇的心情很快明亮起来。快速转移注意力，从而让自己走出困境，是他一向惯用的法宝，但凡遇见想不通的事和人，他总会很快找到新的兴奋点来刺激自己，他从不去钻什么牛角尖。而且，恋爱这两个字眼，对于他来说，还有着更为神秘的吸引力。高中时代懵懵懂懂的爱情并不少见，尽管那个年代家长和老师都在耳边反复强调早恋的危害，但对于这些青春期的男孩女孩来说，爱情这个词眼是如此美好，如此诱人，足以抵挡耳边的一切警告。高中部的每个班级里，总有那么一两对公开挑明关系的男女朋友，还有若干对没有挑明关系的男生女生；而其余的学生，则是一面对这种老师和家长痛斥的行为嗤之以鼻，一面却在心底暗生羡慕，幻想着自己心仪的爱情能够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突然降临。

于是张宇很快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李璇眉来眼去起来，两人的关系突然间就亲近了许多，常是课下一起复习、放学一起回家，只是在凌波看来，这俩人的关系像是赛车，从启动到提速，不过转瞬间的事，很让他感到诧异。

这天上午课间，李璇磨磨唧唧蹭到张宇身边，小声说：“听说人民剧院这周有国外百年经典电影展播，今天下午放映的是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

“嗯。”张宇懒懒地回了一句，便趴在了课桌上，并没拿正眼瞧李璇。李璇看到张宇那副懒散的表情，便不再出声。正欲转身离开，就听旁边的凌波突然插了一句：“听说过《乱世佳人》，但我只看过原著，没看过电影。”

听凌波这样说，张宇突然就来了精神，急忙立起了身子，“你想看不？”

“下午还有两节政治课呢。”凌波小声咕哝着，眼里流露出一丝犹豫。

“这个简单，逃课去看，怎么样？”张宇两眼放光。

“万一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我还没逃过课呢！”

“你放心，少一两个学生老师不会在意的，就说请病假。”

“这……行吗？”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干这事我最拿手了！”张宇一拍胸脯。

这哥俩商量得热火朝天，都忽视了旁边还有一个干瞪眼的李璇。

下午两点整，张宇就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驮着凌波来到了剧院，而李璇早就在剧院门口等着了。三人走到剧院入口处，看到大门边的零食摊铺，张宇好像想起了什么，憨笑着转脸问李璇：“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