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留下来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拉开自己从前常住的客卧的衣柜时，林悦还是愣了愣。

衣柜里全是晋舒买的衣服，从贴身衣物、换洗衣物到睡衣，有些是林悦从前常穿的衣服、睡衣的同款，有些是晋舒按她的尺码买的新衣服。

床头柜上甚至还放着给林悦准备的新充电器。

林悦甚至觉得主卧卫生间里说不准还有她以前惯用的同款毛巾、牙刷、护肤品。

一切齐全得像她还在这个家里，晋舒只是一直在等她某天出差完回家，透露出有些过分的执拗，完全不同于晋舒一贯以来的做风。

林悦沉默了会儿，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拿了套睡衣出来，关上了衣柜门。

以往住客卧那会儿，林悦一般也都是在主卧洗漱的，晋舒大抵也猜到了她这会儿不太愿意到主卧浴室去，方才在她上楼前叫住了她，轻声说：“去主卧吧，我等会儿再上楼。”

林悦明白晋舒的意思。

她不上去，所以她可以不必避着她。

沉沉叹了口气后，林悦出了客卧，朝主卧卫生间走去。

毫不意外，但又觉得有些荒诞，主卧卫生间里当真全是曾被她带走或者直接丢弃的同款毛巾和洗漱用品。

林悦这时候才觉得，晋舒是真的有些太执拗了。

只是这样的执拗放在晋舒身上太让人陌生，林悦始终无法适应，没办法很好的接受，也没法弥合心中那份巨大的割裂感。

心情过于复杂，所以洗漱完出来回到客卧，坐了许久以后，林悦也生不出半点困意来。

实在有些憋不住了，林悦跑去书房摸了本《追忆似水年华》回来读。本来是预备读困自己的，但才刚翻到安德烈·莫罗亚为这本书所作的序言，客卧的门便被敲响。

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当人们熟悉到一定程度时，就能从渐进的脚步声、敲门的轻重缓急里辨认出门外的来人是谁。

有时你其实讲不太出道理来，说不出来是从脚步的快慢还是轻重里，察觉到了那份熟悉的感觉，就像此刻林悦说不出她是如何辨认出门外的人的。

也许是敲门声里透露出了属于晋舒的那份克制内敛，也许是理智作出了最合乎情理推断——林悦还没起身，但已清楚地知道来人是谁。

林悦安静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又坐了半秒，然后才沉沉合上手里的书，不轻不重把书搁在了床头柜上，起身去开门。

门轴转动时只发出很轻的吱呀一声，从被推开的那点缝隙里，林悦又望见那双熟悉眼眸。

林悦得承认，她的确很爱晋舒那双眼。

那双眼睛在林悦记忆里永远如此，总是让你在恍惚间把那错认为是被寄托了爱意的凝望。

在深夜里的此刻也是如此。

方才看书时林悦有意调暗了些屋里的光线，以免消减了本就不多的睡意。她背对着灯光，高挑的身形挡住本就有限的灯光，只被拉开一小块的窄缝里，晋舒那张温柔的面容浸在一片半明半昧之中，如同一池温泉，在夜晚被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面容。

唯有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眸依旧明亮，在一片昏暗里熠熠生辉。

晋舒的眼尾平直，但此刻微抬头望向林悦时，她的眼尾微向下压，眸光里涌动着压抑的期冀，眉间的情绪却沉郁，像山尖经年的积雪偶然遇见一阵暖流，积雪表面微融的一汪浅浅的雪水，温暖中又传渡着几分迟缓漫上来的冷意。

林悦安静看了看晋舒，还是没忍住偏过头避开了那双眼，但熟悉的温润声音又在此刻涌进耳里：“林悦。”

晋舒的语气试探又踌躇，以至于林悦不太能想象她此刻的表情，但又不敢回眸，只能沉默地让开身位，把门拉得更开些，直到缝隙足够容许晋舒走进。

等晋舒走进房里，合上房门时，林悦突然感到一种疲倦袭来。

林悦一早就知道这是今晚注定会发生的事，但当一切真正尘埃落定，林悦却又感到无力和倦怠。

其实这一切都不该发生的。

林悦总觉得，晋舒应该在她提分手的那天沉默但平静地说一声“好”，然后就这样在她的生活里逐渐消失，除了一家人特地约着见面的时刻，她们逐渐变成两条渐行渐远的相交线，直到她们真正成为彼此人生某个特殊的路标，永远留在各自人生里某个特殊的路口——在从过去走向现在的路上必须经过，但也只是经过的地方。

晋舒从前安稳的生活会在她离开后重新降临，她在这一段人生里短暂搅乱晋舒的生活，但也只是在这一段人生里。

晋舒的人生里她始终是可有可无的那一部分，毕竟在她来以前，晋舒平淡安稳地度过了二十二年，在她中途缺位的那近五年里，晋舒也遵循着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结婚、生子，最后也只是发生了一点意外，离了婚。

从头到尾林悦都没有扮演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哪怕是在一起这十四年，也只是扮演了一个更接近于室友的角色。

林悦从未真正影响晋舒的任何一段人生路程。

但晋舒看上去好像很需要她。

这让林悦生出一种错位感。

像一贫如洗的穷人穿书后成为了富家千金，生活在一夜间从食不果腹变成了纸醉金迷，充满虚幻感和漂浮感，让人疑心下一步会不会就从云端坠落。

林悦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转身望向晋舒。

晋舒安静地望着她，洗漱后莹润柔软的唇抿起，纤细的指尖摩挲着衣角，但却很久都没说出话来。

又是这样。

最终还是林悦先主动开口，低声问：“有事吗？”

于是晋舒的眼神开始闪烁，熟悉的胆怯和犹豫在林悦的提问之后，在这片昏暗里又逐渐浮现。

林悦无可避免感受到熟悉的失望。

可偏又在此刻，温玉般的触感忽地包裹住她的指尖，很克制，只是很轻地覆着她的指尖。

林悦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怒——北京的冬天不似湖北，有供暖，室内温暖如春，指尖的触觉并不会因寒冷而变得迟钝。

隐约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属于晋舒的那份温度，若有似无，像小猫的尾巴在她心尖轻轻扫了扫，有一点痒意随之缠上心头。

林悦长睫轻颤，在重新望进那双熟悉的眼时发觉，那双眸子里充满熟悉的胆怯犹豫，却又同过去不同——那双眸里还带有某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这太不似晋舒了——犹豫着、胆怯着，同时也勇敢着。

“林悦，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话音低而轻，语气却认真，攥着林悦指尖的手指也随之拢了拢。

林悦闻言沉默了会儿。

她能感受到晋舒不自觉地反复收拢攥住她指尖的手，能感受到晋舒的掌心逐渐滚烫潮湿，也能感受到晋舒逐渐凌乱急促了些的呼吸。

紧张从体温，从掌心，从呼吸里一点点弥散开来。

半晌，晋舒忽觉腰后攀上一条纤细有力的胳膊，胳膊微微用力，将她拉近，林悦顺势上前了半步。

于是那张熟悉得几乎刻骨的、精致漂亮的脸在晋舒的视线中骤然放大，毫无预兆，鼻尖在转瞬间便若有似无地相触，几乎要吻了上来。

晋舒原本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心跳陡然激越起来，浑身的血液疯狂上涌，直冲颅顶，脸颊烫的像烙铁。

太近了。

晋舒的眼眸不受控制地微垂，看着近在咫尺那双沐浴后莹润的、泛着光泽的唇，心跳像盛夏雨夜轰鸣的雷声，喉咙霎时便变得干涩不已，空咽了咽。

晋舒不由自主后撤了半步，不敢再看那双唇。她期冀于林悦那双深邃澄澈的眼眸能带她逃离某些不该有的念头。

于是她抬起头望向林悦的眼。

但在那一刹，晋舒轰鸣的心跳骤然缓滞，失序的理智在瞬息间被重构，连同滚烫的体温也霎时冷却了——

晋舒目睹林悦的眸光在她后撤那小半步后从试探、晦暗，经由短暂的怔愣后，逐渐满溢出失望。

晋舒心里一慌，下意识紧紧拽住了林悦的衣服。

林悦垂着眸，松开了方才扣在晋舒腰间的手，后撤了半步，不再去看晋舒的眼，然后试图让晋舒松开手。

但晋舒似有所感，不肯放手。

林悦拿晋舒没办法，舍不得强行扯开晋舒，觉得太粗暴，可是此刻这份舍不得又让林悦对自己感到无奈。

无论过多久，她也还是如此，哪怕决定向前走，她对晋舒的感情也没法消失。

太久了。无论表现得多冷漠，心底里对这个人的在意终归无法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