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众人行至一峡谷处,前方呈现出宽阔平原,只要过了这峡谷便到太子河。
忽然行进路上的斥候下马爬在地上听了片刻,朝郑岸说:“世子,有敌人。”
郑岸苍白的脸隐在黑夜中,说:“左骑走前,右骑断后,紧好弓弦把刀擦亮,过了前面的太子河不远就是怀远守捉城,有人在接应我们呢,兄弟们加把劲。”
做将帅的,不仅要布置战略军策,还要稳住军心,一旦军心涣散,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兵士迅速按郑岸说的列好前进队形,蓦然郑岸弯弓搭箭,朝后方射去。天空瞬间响起一声凄厉鹰鸣,那是替党项人刺探情况的海东青。
海东青落下时,数百党项人从右边山上传来。应是几队斥候带领的小部队,人数不对,却塞在速度。
郑岸喝道:“御敌——!”
兵士们弯弓射箭,朝山上去。同时山上也射来冷箭。
“驾——!”程行礼一抖马缰,与众人一起冲出了峡谷。
在冲出峡谷时,程行礼感觉郑岸闷哼了一声,随即是轻箭掉落声。
山上敌军还在放箭,人因死伤比先前少了许多。程行礼能感觉到他二人的马速度慢了众人许多,他们已落后平原上的人。
也因为这个,那群小队又追了上来,不断放箭。
河上有一吊桥,郑岸喊道:“快过河——!”
生死关头的军令总是管用,前头兵士深知不能给从未带过他们的郑岸拖后腿就迅速上桥过河。
见断后的几人都接二连三的倒下,程行礼想催快马匹,可马儿已快无力。
前头就是太子河,众多兵士已过了河,在对岸放箭阻止追兵,业已太迟。两人的马跑不快,他们和追兵距离越来越小。
郑岸等全部兵士过河后,挥刀起落砍断河桥。
冷箭射在郑岸脚边,他骂了句脏话,调转马头,面向那追来的几十残兵。
郑岸喘着粗气说:“死你怕不怕?”
程行礼紧好弓,说:“那我俩就要埋一起了。”
他把程行礼按在马背上,一阵胡啸风过,哀嚎声响。趁此机会,程行礼伏在马背上放箭补刀。
经过许久的鏖战,饶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累,骏马最终累不住跌晃至河边倒下。程行礼迅速滚地,弯弓射箭,可最后几人也是好身手,瞬间扑杀上来。
郑岸强撑着力,杀掉最后一人,把刀从那人胸膛里拔出时,那人余温未散,痉挛一下一掌推向郑岸。
郑岸力竭了,他接住这掌后退两步掉进平静的太子河中。程行礼见此想也不想地跳了下去,他在落水的最后一刻抓住了郑岸的手。
曲水蜿蜒处的浅摊边,苍穹日暮,河水随风荡漾着再一次涌入程行礼口腔,他急促的咳嗽一声醒来。程行礼费力地睁开眼睛,涣散瞳孔里倒映出黄昏的霞光洒了遍万里长空,他愣神须臾,一只手抓把沙舞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右手缠着个冰凉东西,程行礼偏头看到了双目紧闭,唇色苍白的郑岸。他眼神往下,看见插在郑岸肩头和腿上的断箭,害怕的不住喘息。
程行礼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郑岸鼻子停了会儿,微弱的风打在手指上,他顿时松了口气,又摸脖子上的狼牙想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两人胸膛浸在河水里,程行礼扣开他和郑岸紧紧相扣的手,踉跄站起想把郑岸拖上草地,却根本拖不动身量近八尺连人带盔甲快三百五十斤的郑岸。
程行礼望了眼这四迹无人烟的样子,想必也没有敌人来,就叮当乱响地拆了盔甲扔在一旁,又把比较重要的护身甲留着,才把郑岸拖上草地。
“郑应淮!”程行礼在家时学了些简单的医术,双手交叠按着郑岸的胸不停唤他,又掰开他的嘴渡气。
如此几下,郑岸猛地呛出一口水醒了。程行礼抓着他的手臂,跌在草地上,喘息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箭……”郑岸沙哑道,又指了下腰间的褡裢,说:“有火折子和刀,把……箭拔了。”
在河水里泡了数个时辰的箭伤伤口已发白肿胀,程行礼深吸一口气,把布袋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火折子、刀、金疮药还有几个油纸包着的小粉包。
程行礼点了火,把匕首在火上烤,说:“先拔哪个?”
郑岸靠近程行礼,没中箭的那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说:“都行。”
程行礼撕开郑岸腿上的衬裤,将匕首插入肉中。敌军箭上带着倒钩,程行礼剜出箭头时上面还挂着碎肉,鲜血直扑时箍在他腰间的手也猛地收紧。
程行礼上了药用布条包扎好,又拔了郑岸肩上的箭头。
两枚血淋淋挂着肉的箭头落在程行礼身边,他看得心惊,可郑岸连一声呻吟都不曾有过。只收紧圈在程行礼腰上的手,臂上青筋凸起,那霸道强劲的力仿佛要将程行礼揉进自己身体里。
程行礼说:“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郑岸刮了下程行礼的鼻梁,说:“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如此亲昵的动作让程行礼怔了下,脑子有些发空,不太自然地摸了下鼻子,说:“嗯。”
幸而金疮药是军中好药,撒上去没多久便止住了血。
程行礼想把郑岸扶起往后面的地方走,郑岸却说:“不行,让我躺会儿。”
程行礼看太阳还未落下,心想还有个把时辰天才黑,就捡柴烧火烤两人的湿衣。
烤干衣服程行礼也累了,给郑岸换了干布包扎伤口,又给他穿上衣服躺下,说:“再休息会儿,太阳还没下山,等会儿我们去平原后看看。”
郑岸说:“听你的。”
程行礼怕郑岸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就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郑岸说他和察鲁一到风平浪静的四台县就知中了调虎离山计,于是点了其中七百人赶回平州,回平州路上遇着了阿罗山派的人马。
一行人还没进城就听闻平州被围的消息,亦不敢贸然前行。察鲁用秘术找到了程行礼的踪迹,可那些兵不是郑岸带出来的,也不是郑岸亲信手下,一听说要闯党项大帐,就没人愿意冒那么大的危险去救身在敌军深腹的程行礼。
无奈郑岸只得让几位听君令的去烧党项粮草,他和察鲁救人。
看着那满身伤痕,程行礼心痛地说:“疼吗?”
郑岸闭着眼,英俊面容带着笑,像是打趣:“你亲我一口就不疼了。”
他感受到风掠过来了,侧脸落下了个温热柔软的触碰。那柔软很快落下又离开,轻的彷佛羽毛一般。
郑岸震惊地睁开眼,见程行礼注视着他,眼里满是伤情和不忍,喉头滚动几下后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怕自己这张嘴会打破这份寂静和美好。
程行礼看他须臾,转过头看着天也不说话,彷佛在等待时间冲淡这个吻。郑岸在衬裤上反复擦干净手,慢慢靠近程行礼的手,在苍穹黄昏下轻轻握住。
程行礼没有挣扎由郑岸牵着,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躺着,望着同一片天空。像是在弥补过去多年错过的时光。
金乌剩于山头时,程行礼把没烧完的柴拾好想着要是晚上宿在野外也有点用。郑岸还很虚弱,但分得出方位,说这是太子河下游,他们得去最近的怀远守捉得往西北方向走。
于是程行礼一手勒在郑岸腋下,让他靠着自己走。
郑岸一只脚还能跳,一只慢慢拖着走,几里路走了小半时辰,郑岸这大块头把程行礼累的不轻。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郑岸腰间有根布绳,拖着柴火,他尽量把力气移在自己身上,讪笑着说:“瞎跑呗,吃这那吃那长大的。我是不是很重?”
程行礼额头都出汗了,说:“知道就好。”
郑岸给程行礼擦汗,说道:“等我好了,我给你当牛做马。”
程行礼想那还是算了,郑岸若是真套上爬犁,要是三亩地没犁完就喊累要占他便宜讨彩头,简直是羊入虎口,便说:“不用。”
郑岸这人长得高壮就算了,那通身肌肉又是硬的不行,由程行礼这么个七尺三寸的人扶着他走,实在是辛苦。
也是两人运气好,没走多久遇上位放羊的室韦老伯。
老伯看他俩这狼狈不堪,郑岸还一瘸一拐,唇色发白的样,就问两人来自什么地方。郑岸说自己是当兵的,平州发生战乱,他和伙伴程行礼杀党项敌军时,不慎被中箭两人一起掉入太子河,被冲上岸了。
塞外牧民对从军的人,都有敬佩,若不是他们厮杀在前,保疆卫土。牛羊和毡房都将被别人抢去,于是赶忙让他们坐自己的牛车去家里歇一晚养养伤,否则天黑了,草原上冷。
听此程行礼急忙感谢,老伯心善地摆手说没事。
金乌没入山头,程行礼和郑岸睡在牛拉的板车里,身上盖着床鲜艳的大红花被。
赶牛时老伯唏嘘一声,问郑岸他们这儿会不会有敌军打过来?
郑岸仔细分析了此处地势,桥梁不通,且远处还有不少守捉城,有太子河这天然屏障,何况阿罗山已快拿回平州,让老伯放心。
老伯说:“是咯,有这些人在,咱们这儿也没事。”
说着他笑了起来,开始放声歌唱。
豪情的歌声顿时响在空旷的原野上,此时黑天暮沉笼罩着大地。程行礼听着老伯淳厚朴素的歌声,望天时正好看见下弦月于云上照空,而在月下弦不远有颗明星相伴。
今夜草原上的风中是青草和羊的味道,郑岸看程行礼一直盯着月看,也寻视线看去,看了会儿后视线又落回程行礼脸上,说:“你知道月亮旁那颗星星是什么吗?”
程行礼偏头看郑岸,答道:“长庚星。”
“你知道?”郑岸故意逗他。
“天文书我看过几页,当然知道。”程行礼答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他还有个名呢。”郑岸说,“叫金星。”
他指了指那弯弦月和明星,说:“这个叫金星合月,每当这时明月身旁只有这一颗星星。”
程行礼有些惆怅地说:“寥寂夜空,有此等月色,也是人间胜景。”
郑岸往程行礼身边挪了点,想起河边那个吻,心想怎么也要趁热打铁,说:“草原上的人说出现金星合月时,眷侣要是对此许愿祈求恩爱长久,那这个就一定会实现。”
程行礼却道:“不过在关中,此星象是凶。太白属金,金主兵杀伐,乃是战争之意。”
郑岸:“你信这个?”
程行礼沉默了,郑岸说:“长庚星会在这时永远陪于明月身边,这样的美景怎么能是凶呢?分明是吉兆,不过是帝王把治国失策的原因推给天象而已。”
程行礼瞥了眼郑岸,说:“瞎说。”
又触到程行礼不让说的君主了,郑岸笑道:“你看我们大难不死后,还得见如此美景,难道这是凶兆吗?”
“好好休息,别说话。”程行礼说。
“吉兆美景,眷侣相伴。”郑岸扯下盖在两人身上的大红被,“你看我俩睡在一起像什么?”
程行礼:“……”
“像不像新婚夜盖的红喜被?”论厚脸皮,程行礼不是郑岸的对手,他一个劲往程行礼身上贴,嘴里还哼哼念叨着,“就是没扇子遮住我英俊的面容,你要是却扇诗里不好好夸我,我可不把扇子取下来。”
程行礼:“……”
他忍无可忍,压低声音用官话道:“谁家新人在板车上成婚?郑七,你消停会儿行吗?”
郑岸深邃的眉眼突然在眼前放大,程行礼感觉自己鼻尖快跟郑岸高挺鼻梁碰上,心如大鼓敲响,眼神也无端落在郑岸刚毅粗狂唇线上,浓密的睫毛不停颤动。
郑岸停下靠近,一本正经地问:“那可以在这上面洞房吗?”
哼歌的老伯虽然耳朵有些不好,但还是听见了两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而后牛屁股后传来一声惨叫。回头只看受伤那个人双手捂着脸抽泣,旁边那个清秀斯文的慢悠悠擦手。
两巴掌下去,程行礼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他早就应该明白,郑厚礼说得是对的。郑岸就是个你退一寸,他进十里的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