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发生什么,不可以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这本是他从出生起就清楚的东西,此时心中却涌上了巨大的反感。
青春期才有的叛逆心理被他化作行动,他说,我不学画画了。
一向通情达理的言临和梁飞雁却在这时候搞起了独裁。
前者道:“我说了很多遍,不要因为他人惩罚自己。我知道你累了,愿意陪你一起休息,但你和家里都为着这个梦想付出过许多心血,若只是因为无法接受现实而逃避这个,那爸爸妈妈不能答应你。”
吵架最后以他的落败收场。
看上去很狼狈,但他能怎么办?他真的放不下绘画,也真的舍不得脱离家族。
他们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他,他也做不到出国蜕变成法外狂徒,或者让这个家成为他的一言堂。
他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没这么选择,之后就再也没有可能了。他的脸,他的名字,就是永远刻在身上的符号。
偏执成了他另一个代名词,和他唯一的坚持。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这个世界荒诞,他还那么认真做什么?游戏人间,享乐主义,他有这样的本事。
他用这样的方式实现自己的逃避现实的愿望,名为纪,却最不守纪。
言纪的性情大变在家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连他自己都在背地觉得这很矫情。
正如那些旁系的叔叔婶婶,在自己父母面前说什么孩子有想法是好事,背地里就骂不识好歹那样。又没让他不画,干自己感兴趣的,钱权名都有了,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现在一口一个不愿意,回头得了好处,第一个忘本。
是啊,他想,人的本质就是忘本,他也会忘本的,也会反过头来成为背刺自己,鄙夷自己幼稚的恶龙。
但是,但是。他想。就当他多此一举,就当他懦弱无能。
多留给他点抗争的时间吧,让他再晚一点,再晚一点接受。
接受自己将成为那个大腹便便的肮脏大人。
《堂吉诃德》里说,宁可勇敢过头而鲁莽,不要勇敢不足而懦怯。
对现在的他来说,这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勇敢了。
这么说有些窝囊,于是他又苦中作乐地想,像自己这样没苦硬吃……不对,是有骨气的人不多了。
别人不理解,自己总要做点什么,以示对这段岁月的纪念。
给自己取个绰号吧,叫什么好呢。
“黎明前,东方地平线上会出现一颗明亮的星,被称为‘启明’。”
慕明晓说:“我想,这就是你自称启明之星,并将这个称号广而告之的原因吧。你想告诉所有人,你是超脱于那些妖骚贱货,凡夫俗子的存在,这个世界都醉着,唯你醒着。”
“虽然我当时是这样想没错,但被你一字不差的戳穿,还是有种裸奔的心虚啊。”
言纪挠了挠后脑勺,被这扑面而来,源头出自自己的中二气息冲击地差点无法呼吸:“反正那个时候心情不好,自娱自乐一下,如果影射到其他人,我很抱歉。”
“但我从来没有把这当中的形容词安在你的身上。”
“是吗?是谁在食堂上来就和我唱反调扮大反派和我吵嘴,觉得我幼稚天真,是没有救的理想主义者,只会搞亚撒西的傻白甜老好人?”
寻找完碎片的言纪学会了婉言,配合和赞美,一向人美心善的领队却在此时再次展露初见的犀利。
不仅将食堂那一段高度浓缩提炼出关键词,甚至连只在言纪脑海打过转的念头都被连根拔起,丢在太阳下暴晒。
让毫无准备的始作俑者直接汗流浃背,脑子把自己来回骂了千遍,却因为是本人,不得不撑起笑脸直视这犯下的孽,尝试着收拾烂摊子:
“我那时候眼睛确实长天上去了,被冷眼相待无视拒绝都是我该得的,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不要气到自己。是我不好,我作为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黑化,在初见你的时候好奇,在明了你理想主义者的本质时保持悲观。”
黑化后的他没有停下追求艺术的脚步,路线却是往黑深残去的。
他反感各种题材里宣扬的真善美,也不喜欢油画里的花好月好。
因那些都是假的,就和人们口称的天堂一样虚假。
但地狱一定真实,因为人间本就残酷。
他讨厌做戏,喜欢这样的真实,即便它无比丑恶,却不会再有被蒙蔽的风险。
“真实才是世界的艺术,我一直这么认为,但你让我再次摇摆不定起来。我在理想的这条道路上失败,希望你可以坚持,又不想你受和我类似的苦。”
“我想要对你发出过来人的忠告,但那个时候的我不仅眼睛瞎了,嘴巴也没发育完全,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心里想的也很过分。看着他被排队感谢,言纪想,虚假的和平,维持不了两刻。
看他大包大揽下任务,言纪痛心疾首,觉得慕明晓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笨蛋。
看他被指认内鬼,言纪摩拳擦掌,该黑化了吧,该醒悟了吧。
怎么还不醒悟?怎么变本加厉了?
怎么就执迷不悟,怎么就……愈发让人着迷了?
“我接受你对我的一切惩罚,但我想说的是,从你怼完那个格子衫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你如白玉一般无暇的品质真实存在,你的好趋于梦幻。”
他几乎是吟唱一般念出这句,表情虔诚宛如朝圣,还觉得不够贴合,概括不了领队万分之一的伟大。
而慕明晓见他开头还在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越往后面说话题越偏,现下呆愣的模样,像极了把偶像捧在心里捧上月亮捧出地球的脑残粉。
而他是那个被竭力托举,犹嫌不足的神明正主。
他当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本来没有真的生气,那时候的言纪在他这边和空气没什么区别。
但他却被这抹空气,被全校知名的嘴臭混子夸到天上有地下无,这叫什么事啊?
“回到正题吧,这个故事还没讲完。”
他最后了转移话题,因为这时的言纪看上去脑袋不是很清醒的样子,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总之,这不着调的作风在言纪自己都为之惊叹的执拗劲下得到了言家的默认,他升入大学。
在这之前,他要么是听私教课,要么是外国的学校,本来也做好被丢到下一个国家的准备。
但他回国了,进了自己母亲的学校。到了艺术学院,走廊迎面第一幅,就是那幅久违的《关灯》。
这是真品,他知道。这幅画和这栋楼是他母亲的手笔,他也知道。
背后打着什么主意,他不想深究了,反正对于关灯,对于阿翼,除了白眼和谩骂,多给一个眼神他都觉得亏。
而他的行事风格也愈发诡异,在非主流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打耳钉是为了好玩,舌钉有点痛,说话也痛,越痛心情不好,话就越过分。适应完舌钉也懒得改回。
嘴臭怎么了,嘴臭说的是实话!忠言逆耳利于行懂不懂!
他在学校横行霸道,想着反正没人认识他。
当初捐楼的时候梁飞雁明确要求隐去名字,至于知名校友这个东西,除了真的知名到像老雷一样,基本上只有学校记得。
但他依旧收到了特殊关照,是艺术学院的院长受言家之托亲自来找的他。
核心意思提炼一下,在学校别太过分就行。只要以后做出成就,这些都只会成为被修饰为“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没劲,他想。现在的放纵只是镜花水月,毕业后,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去听从安排。
便愈发肆无忌惮,天天趾高气扬,逮谁喷谁。
他并非真的看不惯谁,只是在和自己怄气。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若有人,若有人站在当初他的立场,但不随大流。
那么怎么做,才能不违背自己的良心?
他想啊想啊,等啊等啊。毫无结果,自己的面貌却愈发可憎。
他也知道这样不行,前进不是后退不能,卡在中间,只是一个又蠢又坏的跳梁小丑。
却始终不得要领。
而后在某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人。
身披晨光,眸含星辰,本是无意路过他的世界。
却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两人联手,一起闯过两个副本。
并在一个星期后,在他的死皮赖脸之下,再次搭档。
慕明晓被陈崇用当年的问题难住的时候,他就在人群里看得心焦不已,却碍于这层保镖的身份,无法堂堂正正地出面解围。
正打算硬刚的时候,那人动了,看也没看他一眼,抬起手,就那样轻而易举解决了一个难题。
就那样,成为了他的永恒不灭。
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好足够值得别人喜欢了,但这人的光辉永无止境。
让他无法自拔。
“我为自己取绰号启明之星,只是在自我安慰,我知道我不是那颗真正闪耀的星星。”
言纪抬起眼直视他的领队,确保自己此时的形象还算看得过去,不会被以为是在胡言乱语。
而后一字一顿,比立誓还要郑重地开口道:
“但现在没关系了,我遇到了真正的启明之星。”
慕明晓淡然地与他目光相接,用那双曜如星辰,浩如日冕的眼,确定这时候的言纪头脑是清楚的。
而后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
声音轻如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