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又赶忙沿着楼梯下到一楼,他吩咐人从酒窖取来十瓶玉白春,同他一道送去三楼。
“公子,方才不知是您的客,小人我出手阻拦多有得罪。”他侧过身,露出身后两个店小二端着的酒,“这酒算我请的,以示歉意。再者公子与姑娘静候多日的客远道而归,此酒助兴,恭贺诸位重逢之喜。”
来开门的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他听完掌柜的话后也侧过身,像是在请示。
那位俊公子也一字不漏听见了。
他扶膝起身,缓步走到门口,脸上带着温善的笑,“多谢掌柜好意,这酒我们就收下,有劳。”
少年伸手接过酒,稳当端到窗前矮塌上的小桌上。方才进门的红衣蓝袍的男人就坐在窗边,他面具未取,伸手接过少年倒入杯中的酒仰首入喉,才出声:“阿蕴,你在蓬州半月,可尝过这玉白春?”
蓝衣红袍,正是五日前出现在琴川的缥缈。他口中的“阿蕴”是谢知蕴,也是景珩。
“舅舅,我尝过,不怎么醉人,回味甘甜,极好。”景珩踱步过来,他撩开衣摆坐在榻上,招手喊少年一同落座,“舅舅,现在没别人,摘了面具吧。”
缥缈右手还捏着酒杯,他左手绕到脑后轻轻一扯,系带松开后,面具微微往下滑却没掉。缥缈的鼻梁高,撑着面具依旧覆在脸上。他收回手从脸上拿开面具,遮挡着的眉眼露出来。
和景珩很相似,只是景珩的眼头稍微有些偏圆,没缥缈那般锐利,景珩的眸色淡,缥缈的瞳色是如墨的黑。两人的眼尾皆是微微上挑,右眉尾都有一颗极小的痣,位置相似的不差毫厘。
缥缈又是一杯酒下肚,他抬眼看向景珩,“这玉白春,我曾带回两瓶与你阿娘尝过,她喜欢的很。”
景珩愣了一瞬。
怪不得特意交代他到了蓬州要住在白玉楼,要他尝一瓶玉白春。
缥缈说完后,又继续说了些琴川之行。
“在漠羽,我与你说过十五年前的庐陵武林盛会。这次在观林山庄,我见到了星极崖的人,看眉眼与年纪,约莫是常华容的儿子。”
景珩放下酒,蹙眉道:“舅舅当年中了谢宸的圈套,险些命丧帝京。江湖里原来的六大派覆灭有三,明山十四宗也遭袭,大魏江湖门派大乱。那年也不止是江湖陷入动乱,毕竟皇位都换了人。如此大的棋局,精心布置天罗地网,星极崖怎可能有人生还?”
缥缈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见过常华容,那样相似的五官,不会有错。
他笑了笑,“无碍,或许是天要他活。”
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的少年,闻言开口道:“可要派人斩草除根?”
景珩攥着酒杯,没出声。
静默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缥缈才说:“不必。若他真是常华容的儿子,当年既没死,便让他活着吧。”
他又想起来宣和十年冬,潜藏在大魏的棋子传来的信。
“兴许数年前樊城山、青云门等七门十三派的血案,是那小子干出来的。在漠羽打探万朝殿和天元门踪迹的估计也是他。”缥缈笑出声来,“在拂衣台上,他接了我一招。我虽然没出全力,但那小子也没出全力。真有意思。叶楚,那小子可不好斩草除根。”
名叫叶楚的少年闻言没再说别的,他低着头又沉默起来。
景珩推了瓶酒过去,“别闷着,喝点酒。”
缥缈看了眼叶楚,轻笑了声,“你若想亲自试试,大可以找过去,我又不拦着你,闷闷不乐是做什么?”
叶楚抬起头,眼神颇是幽怨,“主上,我只是担心他会破坏您的计划。”
缥缈勾着唇,眨了几下眼,他抽出那把破了的纸扇,看着上面的圆孔。
叶楚大惊,他声音下意识提高了不少,“这扇子?!”
缥缈抬眼看向叶楚,随手把扇子扔到他手边,声音淡然,“那小子用弹珠打的。”
景珩也看得清楚。
扇子于缥缈而言,是手中不可缺少之物,他最喜欢的除了那把化作武器的骨扇,就是这把扇面上画着雪山莲的扇子。扇面坏了,扇子就毁了。缥缈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此事?
景珩疑惑,叶楚也不解。
景珩问:“舅舅与星极崖崖主有别的交情?”
缥缈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袍,好半晌才回道:“萍水相逢的交情罢了。阿蕴,世上的善与恶总不会分的那么清楚。各人有各人的道,为了自己的路,手上不管沾着谁的血都不算错。常华容是个君子,光明廉洁。若不是因为圣图,我不会点头让左明达把他的星极崖算计上。但事实就是,若想得到圣图,他不得不除。”
景珩安静听着。
缥缈继续说:“你选择与我相认,就该清楚你选了怎样的路。你师父姜闻祈也是君子,他教给你的是仁义,若天下太平,你放下仇恨,仁义足够让你立世。可你离开凌波崖,要踏上复仇之路,仁义就该抛于脑后。你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堆满白骨,注定你要变狠。”
景珩看着缥缈,问:“那为何舅舅不对那人斩草除根?”
缥缈手指轻轻敲着手中的酒杯,眼底带上真切的笑意,“阿蕴,我希望你变狠,不管杀谁都不要心软。但我是你舅舅,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你余生都会变作困兽,生不得,死不能。”
景珩说:“像舅舅一样吗?”
缥缈笑着点头,“像舅舅一样。阿蕴,因恨而活,这一生是真的太过漫长了。我不杀那小子,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心甘情愿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