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瑶不是在诘问。
唐季同有原则,是非分明从不糊涂。他是她爹的义子,是她的义兄,是观林山庄的唐公子,然他又是慕千允的师兄,是庇护慕千允九年的哥哥。
一方是恩义,一方是没有血缘但情比命重的牵绊。无论怎么选,他都煎熬,他都要丢去半条命。
看见拂衣台上两人拔剑相向时,她的心撕裂般疼。唐季同尚有选择,她没有。
她后悔自己改口喊唐季同“阿兄”。
这声“阿兄”拉紧了唐季同与她之间的关系。
她的初衷是希望唐季同能名正言顺接任庄主之位,她认下他的身份,替他扫去阻碍,也希望这声“阿兄”能给自己找个亲人的依靠。
然现在变成了缰绳,把唐季同困在道义里,变成一个遍体鳞伤的困兽。
她悔。
但她心里隐隐期盼唐季同不抛弃她。
偌大的山庄,除了她爹爹,就只有唐季同和慕千允是她的亲人,她爹爹死了,慕千允手上沾着她爹爹的血,她也只有唐季同了。
这样的私心应当不算卑劣。
她只是这样想,她会把拉紧的绳松开。
“师兄在观林山庄十余年,受我爹教导,读书习武。我爹交代你办的事情,你向来办得妥帖,从不出错。你接受我爹的恩惠,仔细算下来,其实已经偿还。师兄,看清心,不要为难自己。你走吧,纵情恣意的活一场。”
唐季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阁的,他脑袋昏昏沉沉,双腿没有知觉,不知要把他往哪带。
无边夜色压在头顶,他觉得冷,彻骨的寒钻入四肢百骸,疼得他呼吸艰难。
他想,命比纸薄不该贪恋活着。
生他的爹娘无力给予他温饱,两眼一闭打算将他饿死,好省点口粮,是在家门口蹲点了好几日的人贩子揣着钱救了他一命。他以为能活下来了。然等来的是不分昼夜的辱骂与毒打,他遍体伤痕,又要进阎王的门。
拼力撑着一口气逃出来,流浪街头混在乞丐堆里,依旧吃不饱,不过好在是冬日,有雪充饥,身上的伤口也因天气冷不再出血。
但又因为这雪,他要被冻死了。
躺在雪里,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他喊不出音,也流不出来泪。
若他的命如此卑贱,那冻死在雪地里也算恩赐,至少上天还肯给他一身洁白。
他不再祈求生,许愿不入轮回,不要有来生,活着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困难。
兴许这许愿违逆了上天好生之德的恩义,他遇到了文长风,这条即将断气的命又得以活下来。
文书瑶劝他恣意的活,她根本不清楚她们父女俩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以兄长的心意护佑慕千允九年,不单单是因为慕千允瘦弱可怜,他把慕千允当作亲弟弟养,也把慕千允当作幼时的自己在养。他是在救赎他凋零破败的灵魂。
所以,他放不下文家父女的恩,也丢弃不下慕千允。
唐季同随便找了个大石头靠着,他席地而坐,头搁在石头上仰头望天。天上看不见星辰,只一轮月悬于苍穹。
盯着月亮看了整宿,日出东山,光亮一点一点洒在他身上,他心里忽地清明了不少。
他不过是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有幸贪得人间几年岁月。既然都割舍不下,那便以身全了两处恩义。
慕千允血债血偿,他唐季同以命相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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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川向北三百里,是蓬州的地界。
当地有一酒楼,唤作白玉楼,独产名酒玉白春,香飘十里,勾人不惜奔走千里只为尝这么一口。
楼有三层高,一层是大堂,日日座无虚席。二楼往上是小隔间,能打尖小住,门口皆挂着牌子,附庸风雅写着名。
半月前白玉楼来了三位贵客,两男一女,包下三楼坐北朝南的四间房。付了三百两定金,没说住几日,只说钱给的少了离开时自给补上,多了也不必退。
这年头遇见这样的客,真是烧香拜佛也不好遇的。半月了,掌柜的还是从早到晚咧着嘴乐呵,收也收不住。
按照常理,越是有钱的越是难伺候,但这三人模样尊贵,出奇的好说话。每日三餐清淡简单,大鱼大肉也不要,素面连吃了好些天。
三人入住的头天,掌柜亲自送去了五瓶玉白春,为首的俊公子伸手拿了一瓶,剩下的又让掌柜带了回来。说还有一人没来,等人来了再上酒。
今日刚入夜,白玉楼迎来了一位身着红衣蓝袍的男人。
他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进店径直往楼上走,掌柜冲出来拦,那男人一句不言,只斜睨过来一眼,掌柜就被吓得钉在原地不敢再动。
男人的身影消失,掌柜才抬脚上楼梯。他伸脖看着男人在二楼没停脚,继续往三楼走。看见门口挂着“满庭芳”牌子的客房门开了又关,提着的心才放回肚里。
原是那位俊公子等着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