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有素的手下四散分布隐匿身迹,将刘宏恒所在的区域牢牢守护在中心。
无色的酒水浸入如黄土,放佛真的被故去的人一饮而尽,除了湿润的土壤,再无踪迹。
刘宏恒将一壶酒倒完,自己又开了一壶,与土坑中的早已没了生气失去往日威风凛凛的男子虚空中碰了碰,慢慢啜饮起来。
这是来自西域的最烈的一种酒,是老师的最爱,就如他最爱的马是一匹矫健的红鬃烈马,他最爱的禽是一只凶猛的游隼,他最爱做的事是沙场上拳拳到肉的较量。曾令敌人胆寒、仅凭名头就能让敌人倒退数十里的威武将军,生命最后竟然只得到这样一个用刀鞘草率挖掘出来的黄土坑。
刘宏恒感到悲凉和歉疚。
他试图说些什么缓和自己此刻的悲伤:“大哥、二哥最近对城防查得紧,不仅出入的人、货,就连装着尸体的棺木也要撬开来瞧一瞧,呵,还真是谨慎啊。”他嘴里嘲笑着。
“我知道他们要动手了。我早就知道。他们在抢东西。和普通百姓家小孩抢玩具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玩具的名字叫“权势”。
登顶的权势。
从此处放眼望去,悠悠苍天白云下,群峰如翠、江河如玉。从连绵不绝的村落,成片成片金黄的未收割完的庄稼和其间劳作的农人,到井然有序排列着的白墙灰瓦,和穿梭其间的商贾百姓,再到中心处那琉璃堂皇巍峨广袤的宫宇,以及环佩叮当和华服美眷的筹光交错。
环顾四宇、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确实醉人,令人心驰神往。
俊美男人又饮下一口酒,酒的烈烧得喉咙一路疼痛,疼痛过后却是爽快。他好像明白老师为什么喜欢这种酒了。
但正如我今天在这处无名地将您埋葬,这片黄土大地上,哪一处没有埋葬过往的什么尸体,那人群熙攘的城镇富贵乡哪一处没有肮脏的交易,更别提那巍峨的殿宇,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甚至一点泥土,都混着无数人的鲜血和魂魄。母妃曾说:那永远闪烁着的琉璃瓦片的光泽,是用一张张人皮做的细腻抹布所擦拭的,那永远艳红色泽如新的宫墙廊柱,是用一滴滴血水浇筑渲染的,那地上的每一块汉白玉的地砖,是用一根根人类的骨殖堆砌而成的。时至今日,我也总算明白母妃当时眼神中的绝望和恐惧。
老师,您今日也做了那其中的一个。
“老师,您以前说得不对。锋利的刀剑、凌厉的拳脚确实能令敌人胆寒,但却还不足以自保。阴谋、诡计,才是在这长安城里安身立命的本领。”
“不信?您今日的结局不正是证实了这件事吗?”
说完这些,刘宏恒再次沉默下来,一口接一口喝着酒,烈火浇不灭心中的烦闷,那些压抑的、愤怒的情绪反而越来越叫嚣:“老师,您当初还不如真反了呢!何必为了我而丧命?”
他愤怒地将手中的酒壶狠狠掷到山脚去,就像扔掉他心头的最后一丝桎梏,山风陡然四起尘土漫天,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释放了出来。
他最后亲手一抔土一抔土地将坑中死于非命、死于权谋、死于权势斗争下依然忠贞的老师和师娘埋葬。
他看着只能微微鼓起的和其他山坡上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小土包一样的坟冢,悲痛肃穆,他只能找来一块双手合抱大小的石块,安置在坟前,算是为二人立了碑。
猎猎的山风呼啸,奏响哀婉的丧曲,卷起地上的枯叶,久久盘桓于空中,是纷飞的白祭。
刘宏恒抚着天然无雕饰的普通石块道:“总有一天……”
他咽下口中即将出口的承诺,也许他也未必有那一天。真有那一天,他自会弥补此遗憾。他转而说道:“您二老放心,欣妹现在崔家,不会有事。”
想到在边境时那个总是追在自己后边跑,要么让他陪着练剑,要么缠着他一起骑马,还让他一起熬鹰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刘宏恒心中彻骨的冰寒感受到一丝温暖。还好,欣妹还活着。
但他不敢在此处对着老师和师娘的坟冢说,舒欣荣在得知他们被斩首的那日就跳了湖,虽然被崔家人及时救起来,至今却还未恢复……
猩红的披风被山风拉扯忽上忽下、翻卷腾挪,似要将其撕裂,而他昂首立于天地间,纵然狂风肆掠乌云翻滚,他自岿然不动……
他总能在这世间挣得一片安宁,为那个小小的永远快乐的女孩……
“殿下,老七回来了。”不知从林间何处闪身出现一个身着劲装黑色巾子掩盖着下半张脸的天一,抱拳回禀给自己主人。
刘宏恒这才从沉默中转过身来:“让他来见我。”
“是。”
稍倾,另一个与天一同样装束的天七,距离刘宏恒百步开外勒停坐骑,翻身下马趋步至刘宏恒身前拜倒:“殿下,天七前来复命。”
“人找到了?”刘宏恒沉沉问道,面容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令人望而生畏,任谁也不敢相信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概皇室血脉并不能以常人的年岁来度之。
“找到了。那人是周国舅小妾的兄长,日常为周国舅管理庄务和采买事宜。事发后他经过那小妾的门路,先自幽州逃往径州,一路向西,最后到甘州,周家人将他安置在城外一处庄子上。属下已经将他带了回来,经过审问,已经对周国舅肆意侵占民田、纵仆杀人之事供认不讳,这是那人的证词。请殿下过目。”
天七恭敬呈上一本折本,刘宏恒拿过来,一目十行地浏览折本中的内容,周国舅于何时何地因何杀了农人、抢了谁家的闺女、霸占了多少农田,字字句句、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
看完,刘宏恒把折本扔给天七:“很好,把这个人和供词丢到邓州萧氏的地界,自然会有人把他送到京城来,行此事需缜密,切勿露出行迹。”
邓州萧氏,萧氏自前朝起始便盘踞在邓州,如今已经是经历了两三百年的大家士族,当朝户部尚书之妻萧氏便出自邓州萧氏一族。
“是。”天七领命行事,心中虽然疑惑殿下花了如此大的周折找到太子的把柄,竟然就这么送人了,实在匪夷所思,但他却没有质疑的权利。
天一作为天、地、玄、黄四部的首领,倒有胆量询问:“殿下将这人送给户部尚书,岂不是便宜了二公子?”
刘宏恒心中自有计较,微微牵扯唇角一笑,只道:“杨妃娘娘册封在即,我送娘娘和二哥一份大礼,岂不是成人之美?”
如果天一不是耳力过人刚才听到了殿下的一些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此刻刘宏恒的心意。但一想到刚才殿下那句令他心惊胆战的“您当初还不如反了”的话,此刻再见到殿下的笑容,饶是他见惯刀光血影,后脖颈也忍不住发凉。
“起风了,回府吧。”
……
程氏从桂香院出来之后径直来到崔复仁的清颐斋,此时这里已经里里外外都站满了松鹤堂的人了。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来到室内,王氏赫然就坐在儿子床边,一小匙一小匙地将参汤喂到孙子口中。她焦急上前给王氏见礼:“母亲安康?”
王氏撇她一眼,冷冷哼出一声,显然对自己这个儿媳颇为不满。
王氏既不让自己免礼也没有其他吩咐,程氏担心儿子便起身来到床边,想看看儿子当前的情况如何。
却不料王氏在这时候发了难。
“程氏,你就是这样做母亲的?”王氏将手中已经见底的汤碗递给身边伺候的人,目光如炬地看着程氏。
“将仁儿禁足至其绝食而不管,反而有心思关照那罪奴?”
舒欣荣是罪官之后,而当朝但凡官员获罪,妻小要么与之同罪斩首要么一起流放充奴。虽然王氏已经点头允许舒欣荣以程氏侄女的身份留在崔家,但在她眼中舒欣荣也不过就是个罪奴而已。
“母亲,欣儿不是罪奴。”程氏下意识反驳。
“瞧瞧,还真是个好姨母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你亲闺女呢!”王氏讽刺道。
程氏心下一紧,只能忍着气道:“母亲,我只是可怜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