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是特制的,专门用来放置重要的书信。为防止中途被人修改其中文书,只可启一次,随后便会自毁。乐正轲直接将帛书装入此种匣中,便是没有给奚墨寒提前阅览的意思,而是将直接送去明日朝会上交于内侍打开宣读。对于一位君主,这无疑是不可容忍的越权行径。
可奚墨寒的神色却始终柔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怒,宛如所面对的是一件再不过稀松平常之事。
“轲叔真是帮大忙了,这几日我正在因还选何人参战而烦忧呢,现在轻松了很多呢。”奚墨寒收回落在匣子上的目光,看着首座上的乐正轲由衷感谢的笑笑。
一直在仔细观察奚墨寒神色变化的乐正轲见她这么说,顿时哑然失声。那怕在他的预想之中,奚墨寒为此而翻脸的可能性确实是不大,可是她这番态度还是让他不由的为之震动。
奚墨寒说自己还在因选何人而忧心,可乐正轲分明在几月前便听闻她私下前去各族打探年轻且优秀的人才,费心费力去思考该派何人应战,而名单早在前月便定下来了,装在另一只如此这般的匣中,只等宣布。
可现在她却说出这样的话……这已经不单单是对权利不感兴趣了,这简直就像是……被什么束缚着,将为妖界付出当做自己使命一般。
而乐正轲与白颍也都明白,这份使命是谁赋予她的。
乐正漪的死一直是乐正轲心中一根拔不去的刺,但是再坚固的刺,经过六百年的时间,也有了软化的迹象。乐正轲看着奚墨寒诚挚的神情和自家夫人那埋怨的目光,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
“所选四人,分别为银月狼族霍邱、蛟族徐莫、青鸾族奚沐和朱雀族乐正依。”乐正轲突然言此,使得奚墨寒微微一愣。
“霍邱和徐莫,均是已达九百余岁,不论修为还是实战经验,均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而奚沐年岁也已达七百,天赋奇佳,说来还是你的表妹,你应当比我更加了解。”
奚墨寒这才反应过来,乐正轲这是在向自己介绍参战的四人,虽因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而感到诧异,但她还是忙点头应道:“奚沐她的确天赋不错,其余二人我也皆有所闻,轲叔您费心了。”
这次倒不是客套话,她所确立的那份名单中,这三人也都在其内,唯独最后一人与她所定的名单不合。听其乐正之姓氏,应是朱雀一族,她虽然也定了朱雀族一人在名单内,但其名却并非为依。
乐正依……乐正漪……相似的名字让奚墨寒微微失神,而乐正轲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神色陡然凝固。
“至于乐正依,是我的小女儿,虽然年纪尚未满四百,但是修为却不比那几人差,不是我自夸,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
说到这里乐正轲的神色中不由透露出一丝丝笑意与得意。
乐正依……是轲叔同白姨的孩子?那岂不是说……她、她是乐正漪的妹妹?
漪的妹妹……奚墨寒深深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滞涩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孩子?她百岁宴可有开设?”
在妖界,百岁宴是一生中颇为重要的一事,按理说左相之女举办百岁宴,定是要报及她耳的,可是她却从未听闻过此事。
一旁同因乐正轲转变而惊讶的白姨这时也反应过来,轻声道:“这孩子早慧,从小又有些孤僻,少与同辈人相交,大多时间都是留在这府邸之中,待其百岁时,自己说不愿设百岁宴,我们便循了她的意思。”
“这样啊……”奚墨寒微微默然。半晌才再度扬起笑容,只是此刻的笑容中却更多了几分疲惫与孤寂。
轲叔和白姨又有了女儿,妖界也有了新的妖尊,一切都在往前走,好像只有她仍旧陷在里面无从离开。
不过,自己本也就不想离开。
自己是漪的未亡人啊,虽说还没来得及行婚礼,但是婚约已经昭告四界了。
奚墨寒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眸笑道:“那便恭喜轲叔白姨有如此优秀的女儿了,我很期待她在穹渊之战上的表现。”
乐正轲和白颍闻言均是笑笑。
“好了,穹渊之争的事就说到这里吧。”乐正轲缓缓站起身来,伸手一招,一沓帛书便出现在手中。
奚墨寒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将帛书递给自己,面上流露出几分难以克制的惊讶,忙站起身以双手接过。
面对着奚墨寒疑惑的目光,乐正轲干咳一声,重新转过身去。
“这些是我整理出来各族中颇有些能力之人的信息……尊上可以借鉴一二,朝中一些人,是时候该换了。”
这些年间暗中讨好他,欲要通过他来分裂妖界的人,其名字他可都一一记着呢,如今既然要将朝堂还于奚墨寒,那也就不该将这些有异心的人留着了。
看着因自己态度陡变而惊讶的奚墨寒,乐正轲轻笑了声,一直挺直的脊梁微微塌下了着,气势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多了几分和蔼之意。
“这些年来,我因自己的一己私欲干涉了不少朝政,如今,是时候该将这朝堂还于尊上你了。”
奚墨寒明显感觉乐正轲对自己的敌意少了很多,虽然不明白为何,但是这终归是好事,不论于公于私,她都不愿同轲叔离心。而今在乐正轲口中听到对自己称呼“尊上”,奚墨寒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低头恭谦道:“倚仗着轲叔您,妖界这些年来才能平安无事。”
乐正轲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声:“你是一位优秀的妖尊,这些年来为妖界的付出我都能看到,几件我都觉得棘手的事,你也能处理的井井有条……不像漪儿,只知任性。妖界能有你这样的领袖,乃妖界的福分。”
一声“漪儿”出口,顿时让奚墨寒呼吸一窒,自打那件事后,乐正漪便成了她们之间禁忌的话题,乐正轲是不愿提及,而她则是不敢提及,直到此刻,奚墨寒才终于相信,一些东西,乐正轲是真的放下了。
“轲叔谬赞了……这是漪她最后托付给我的事,我自然是要竭尽所能。”奚墨寒嗓音微微哽咽,勉强想要扬起唇角,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东方已有破晓之意,一抹鱼肚白浮现天边,深沉而漫长的黑暗被一束束柔和的光辉刺破,穿过窗扉点染上奚墨寒瘦削的肩膀。
她可真瘦啊……乐正轲和白颍均是微微有些失神。
犹记得,当初漪儿带到自己面前时那清润美丽的女子,犹如一支临寒盛开的墨梅一般。而如今在看去,却觉得好似有一块无比沉重的巨石压在她那愈发消瘦的肩膀上,压垮了她那一身傲骨。
“是这样啊……”半晌后,乐正轲轻轻叹息了一声,声音遥远仿佛自天边传来的晨曦一般,轻柔中带着丝丝暖意:“漪儿她任性了一辈子,唯独到了这最后,还有些妖尊的样子……”
“罢了,不说这些了。”乐正轲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间赤光浮现,那匣子连同其中帛书顿时便一并化为了灰烬。
“臣荐之人,若尊上无所异议,便于明日早朝时宣布便可,若尊上有更适合的人选,那一切均以尊上的意思为重。”
奚墨寒心知乐正轲之意,便也未做客套,微微点头道:“轲叔您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随后又抿了抿唇道:“私底下轲叔叫我小奚就好……如果轲叔不嫌弃的话。”
乐正轲微微一怔,好似喟叹般轻声道:“小奚。”
白颍见此状,总算是舒了口气,面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这些年来奚墨寒的表现她可谓是感受最深的一个,那种于细微之处体现出来的情感,她不相信是可以伪装出来的。可是当初所发生的事实又使得她无从为奚墨寒辩说一二,如今看着自家丈夫对于奚墨寒单方面的隔阂除去,她也是由衷感到了轻松许多。
看着奚墨寒站在原地有些局促不安的模样,白颍心微微刺痛。曾经,她真的是将奚墨寒看做了她的第二个女儿,就算后来乐正漪突然说要同其成婚,整个妖界都持反对态度时,她也是第一个给予支持的人。虽说那之后的代价……让她无数个午夜梦回间都感受到无尽的痛苦……
“离早朝尚还有些时间,漪儿她的墓……就在藏归山上,小奚你去见见她吧。”
奚墨寒闻言骤然抬眸,手中帛书落地,浑身轻轻颤抖,脱口道:“我……我真的可以去吗?”
白颍帮她捡起帛书,唇边溢出一丝苦涩道:“当初漪儿形神俱灭,在族地所立乃是一座衣冠冢。你去看看吧……漪儿那么喜欢你,想必也是念着你的。”
不因折辱难堪而恼怒,不因权力归手而欣喜的奚墨寒,此刻却难掩抑心中之情,清亮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半晌才稍微压下了些心中汹涌的情绪,低头道:“谢谢……谢谢轲叔白姨。”
白颍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奚墨寒冲她感激笑笑,迫不及待转身向门外走去。
门扉正迎初生之日,掩着万丈晨辉,像是打开后便可去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没有遗憾与痛苦,只有温暖的世界。
奚墨寒将手伸向沉香木门,正欲将其拉开时,门却突然向内推入,柔和的光辉顿时撒便了整间屋室,她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
面前是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黎明的曙光给那人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墨色长发随着晨风微微飘散,如黑曜石般的眸子轻轻眨动间,流转着温暖的光晕。
而那温暖的眸光此刻却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一般,将奚墨寒的灵魂霎时间尽数吞没。眼中整个世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幕布,一切都成了这个身影的背景,整个世界像是以此为中心缓缓塌陷,可她却一点都不想逃离,甚至下意识想要上前一步,可浑身血液却如逆流一般,让她顿时丧失了所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正能呆呆的立在原地,任由那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席卷自己……似是故人来。
那是铭刻于灵魂深处的身影,是她百般梦回,不论付出什么也想要再见一面的身影。
奚墨寒如身陷幻梦,忽视了那人陡然僵住的神情,双唇轻启,似乎耗尽自己一切力量才能说出那个名字。
“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