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外行看热闹,外行的江闻热闹地看着假山亭台、竹林水潭,竟也从错落奇巧的布置中品出几分妙趣。又添吹了会儿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不是那么头疼了。
带路家仆停下脚步,领着江闻在廊下一处站定。
江闻的视线从院中收回,看到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位侍女。一人手捧漆案,案上放着他不认识的铜器,另一人双手交叠于腹前,微低着头。
见到江闻,空手的侍女向前一步,神态恭敬地向江闻行礼,“请贵客稍等,公子还在梳洗。”
“好,那我等……”江闻点点头,刚想说他可以随意,话没说完,许是听见门外动静,屋内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请人进来吧。”
“是。”侍女退回一步,碎步挪到门中央,开门后站回原位,又是一礼。
“贵客请。”
带路家仆也俯身退到一侧,给江闻让出宽敞的路。
江闻面无表情,昂首阔步迈进屋内。
……啊,感觉比他在江家的时候还要命……
他驾驭着僵硬的四肢,在屋里找了一张席子坐下,机械似的看向坐在榻边笑着的谢然。
对方柔顺的长发松散地束着,寝衣外披着一件蜜合色外搭,或许是因为病情初愈,姿态舒展间带着难得的放松写意,不似往日持重。
脸蛋白里通红,看不出一丝病气。
江闻目光呆了一瞬,“明、明忻,你……”
——这人怎么半天过去就生龙活虎了?!
难不成他误会了,左慈真是神医啊?!
谢然看他呆呆的,不着调地逗了他一句,“不是来看我的?怎么一个人发起呆?”
江闻心中惊奇,他忍不住凑到榻边,目光扫射,视线强烈的像是要把人从里扫到外。
他看了没一会儿,谢然先受不了了。
“别看了。白里透红,红中透粉,完美极了。”谢然轻咳两声,小声道:“刚抹的粉,你再看也扒不下来。”
江闻:啊这……
……行吧,原来如此。
江闻安分地坐了回去。
谢然神色颇为歉疚地说,“这次是我疏忽大意,原以为撑得住,没想到在路上就出这种事,吓到你和子龙了吧?”
“还好啦……”江闻讪讪地笑,“主要人没事就行。”
其实真被吓到了,好好的人莫名其妙就倒下,这谁能不被吓到。
“身体不好不要硬撑,健康重要。”江闻难掩担忧地问,“谢伯伯和我们都说了,你这病真的没办法治吗?”
江闻声音顿了顿,不经意地提起,“或许可以多问问那个叫左慈的方士。”
就让这家伙背锅!
“少时病根,恐怕要缠绵一生,问他也无用。”谢然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视线转了一圈,又落回江闻身上,“怎么就你一个,子龙呢?”
“子龙早起练完武就不见人影,我也不知道他去哪。”江闻不知道赵云在哪,知道的话他就拉着赵云一块来了。
“昨日时辰太晚,赵风兄长带人没来得及进城,在城外待了一夜。今早有城门卫递消息到都尉府,竹书派人请子龙去接赵风兄长入城。”
谢然先解释,而后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按道理这个时辰早该回来了。”
昨天赵风带着队伍在城外耽搁一晚,今早怕进城后找不到路,就在城门口处报上谢氏的名号。
城门守卫不敢耽误,连忙把消息递到都尉府。都尉府外院的家仆得了消息,把消息传进内院,内院的仆人又把消息传给主人身边的侍从。
谢父一早出门跑马,冷风喂饱肚子也不一定乐意回官署点卯,府中只剩谢然一位主人。
谢然睡前喝过安神的汤药,起的迟些,当时还睡着。竹书想了想,派人请赵云去接赵风。
事情发生的早,这个时辰早该办完。
“我让人去看看。”谢然说着唤侍从进屋,道:“派人去寻昨日客舍的赵公子,看出了什么事。”
“是。”
江闻看向谢然,眉头微皱,“会出事?”
“以防万一。并州风俗和中原不同,万一是在路上被人抢去了,咱们也好赶紧去看看热闹。”
谢然万分淡然,似乎对类似的事习以为常。
江闻顿感无语。
你们这路上抢人正经吗?
“不过说到有事……”谢然忽然看了江闻一眼,语气委婉地提醒道:“子笙,我这有新制的妆粉,送你一盒带回去用吧。”
江闻脸色一僵:“呃?!”
谢然抬手点了点眼下的位置,示意江闻自己体会。
“眼下青黑重到扑粉都遮不住,想来是一夜未眠。是床睡不惯,还是哪里不合心意?开口让侍从换下便是,不要委屈自己。”
江闻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紧接着连连摆手,“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没睡好……”
“既非外物之扰,想必是内困于心。难不成就因为左慈的一句解命?”
江闻这回连摆手的动作都僵住了。
“竟真如此。倒也情有可原。”谢然眉梢一挑。昨日厅中侍从把话说给他听,他还以为江闻是真淡定,没想到还是装的好。
“自古位极人臣者,皆当世不二英才。看来往后我要多多和子笙亲近,蹭蹭文气,若能学得一二分,当个县令也满足。”
谢然调侃道:“往后史书上就记:‘某年某月,江子笙与好友谢……’”
“明忻别取笑我了!”江闻老脸一红,温度霎时高了好几度,“什么位极人臣,怕不是左慈批发的,是个对象都这么说,把人哄得高兴罢了!”
没人会当众反驳左慈的话,否则岂不是在承认自己能力不够,才华也不出众,当不上大官?
不能反驳就只能应承,看上去当然宾主尽欢。
“怎会?我就觉得……咳,咳咳。好了,不说就不说吧。”谢然微笑相对,放过热得快要烧起来的江闻。
两人这么玩笑一通,谢然看出江闻的症结不是在于当大官,有些话也就可以说了。
谢然遂道:“星象亦如谶纬,信与不信全在人心,不值得为此烦闷。若不信,你就当左慈是因都尉府而在刻意逢迎。若信,未来仕途顺遂难道不好?还是说子笙不想入仕?”
江闻肩膀一耷,“不出仕,家里那边也没法交代。”他仰头看向谢然,“明忻不也暂未出仕?没考虑过这些事吗?”
有谢父在,谢然应该无需为这些事发愁才对。
“我啊……”谢然的视线倏然悠远,像是炉中飘起的朦胧熏烟,片刻后又笑道。
“我闲人一个,怕是习惯不了那些条条框框。要是有机会,找间书院教书就很不错,悠闲一生,也免去我过多操劳,说不准还能多活两年。”
江闻原本暗含期待的骤然神色一僵。
……哈??
他没听错。
谢然说想去书院教书。
好不普通又普通的愿望,就像是他小时候大家的梦想都是长大以后当科学家一样。
不是说教书的愿望不好。在汉代有机会读书识字的人都不多,能教人读书识字明理的老师非常受人尊敬,是很有社会地位的营生,只是、只是……
哪怕内心疯狂找理由,江闻的眼中还是闪过一抹纠结。
只是这个愿望放在谢然身上,未免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他还以为谢然的理想应该是为国为民,匡扶天下之类的?
谢然的回答超出江闻的预料,江闻思路卡壳,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幸好此时门外传来侍女清脆的声音,替他遮过这段尴尬。
“公子,有客来访,已至厅中等候。”
“进。可有拜帖?”
侍女俯身行礼道,“回公子,是王家公子……未有递过拜帖。”
听到王家,谢然忍不住抬手扶额,语气顿时无力起来。
“我知道了。去传,我换装后就到。”
“是。”
江闻看向谢然,眼中满是疑惑,“这人谁呀?”能让谢然露出这种头疼的表情。
而且连拜贴也没有,感觉来势不对啊?
谢然悠悠地叹口气,只说:“是个笨蛋。”
……
谢然刚到厅堂,就见堂中坐一人。
头戴玄色幅巾,身着翠虬菱绮罗绮面深衣,腰环红色腾云系带,挂着青玉佩,坠锁绣鸟兽纹香囊。
满身光华熠熠生辉,反光照的人眼中都亮上两分。
红配绿,这家伙一点没变。
谢然板着脸想。
王机也看到谢然,他先扫谢然一眼,随后脸色一拽,嗤笑道。
“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人了,都敢出来见风,看来这病是又好了?”
“反反复复的。不是我说,这人啊,最忌反复无常。若总是乍好乍坏,难免让人觉得不是长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