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吞噬昏暗,温热的泪水接踵而至,滴落烛台凝结成大小不一的永恒。橙红火焰在空气中徒劳炸响,在昏黄之中明明灭灭,扑朔不定,映出榻前紧紧依偎的两人。
“我可是猜对了?”褚寻鹤剪去灯花,顺手拢紧了鹤氅,细心地将勾到的几根鹤发拨到一边,“百年消失无踪,百年音讯全无,一朝再见便是神力尽失,缺魂少魄,双眼半瞎,垂垂将死,温珣啊温珣,你沦落如此,是否也是相同缘由?”
“……”
温珣长叹口气,酒劲熏红的面颊轻轻抵在褚寻鹤肩头:“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若不问,你定是一句不会多说。”褚寻鹤拨弄他脸颊的发丝,“我若不开口,你又该在什么时候,与我说这样的话?”
“……”
“温珣,我最后问你一遍,”他拧了眉,“你那一番话,源自于何?”
“塔尔赫尔不满人类持有神明的眷顾,也忌惮五国之神对至高的权力产生贪欲,”温珣终于在逼视下缓缓开口,似真似假地回答,“所以无上的神想要重正自己的权威,也想要清扫可能出现的障碍。”
“首当其冲的,就是与他一同生于混沌之初,旧神时代仅存的硕果,噎鸣。”
“我被夺去神力与一魂,又被毁去视力,注定残生难以健全,也无法再度修习术法。”温珣一字一句道,“如今的我只能施展浅薄法术,对……自然就构不成威胁。”
他言尽于此,褚寻鹤自然能参透未尽之言。
若是五神依旧执掌尘世大权,终有一日会落入和温珣一般的下场,然而新神终究是命运之神选出的后世,于是自诩仁慈的神派下温珣为五神提供一条两全之路,同样也给予一个残酷的警告。
一如此次汹汹来袭的灾祸,若是褚寻鹤执意不从,若是神明空桑终究要独占这仙人之都,那么连年灾祸,无尽伤亡,便是阆风的未来。
褚寻鹤垂下了目光,他是阆风的执政者,亦是阆风的后盾,至高之上的神明空桑,举国敬仰的帝君褚寻鹤,无论如何,都必须庇佑自己的城民。
这是温祭秋为神时教给他的第一课。
沉思的目光对上专注的注视,他一愣,这才发现温珣不知何时从大氅中钻出脑袋,无声地予以关切的回望。
“……”褚寻鹤躬下腰,像个孩子般把温珣抱住,“那你呢?”
“我不是说了,让你给我寻一处坟?”温珣包容地摸了摸他的鬓角,“待此事解决,我便给五国书信一封,细细告知事件,尔后……我就与你一同长眠,直到未来无法预知的某一天,与你一同醒来。”
坚如磐石的神之心突然颤动,似是从这句承诺中嗅出有违真诚的虚假字词。
然而抬眼望去温珣神色温柔亲和依旧,一手如安慰孩童般落在青年墨黑发顶:“褚寻鹤,待此事结束,与我一起找寻某处安眠之所吧——我答应你的,会陪你直至湮灭,我说到做到。”
褚寻鹤垂着眼,低声应了声是。
愿那处低眸可见万里山河锦绣,愿那处抬眼可望浩瀚星河璀璨。
愿那处……你与我同在。
长夜未明,寒鸦悬于枯枝之上,凄切地迎风高喝。
温珣裹着锦被侧躺于榻上,身侧褚寻鹤已经睡的熟了,锁链相缠的手臂搭在他肩头,五指微微弯起,像是苦苦挽留着什么,却最终未敢紧紧抓住。
儿臂粗的锁链蜿蜒缠绕在周围,温珣无声半阖着眼,双眸定定望着月色下那张如出鞘利剑的侧脸,许久屈指握上等待太久的手掌,随即便被死死扣住。
过于糟糕的身体和缺失的魂魄同样带来了短眠和多梦,纵是喝了酒也再难像从前那般一梦天明,短梦过后睡意全无,温珣呆呆侧躺,嗅着鼻尖独属于褚寻鹤的幽雅淡香,不合时宜地想百年时光匆忙如此,当年清俊内敛的空桑神君,又或者是更早更早时衣衫褴褛的垂髫小儿,竟也长成了如今英明神武的寻鹤帝君。
思索间褚寻鹤呢喃一声,手腕微微一抖,锁链应声而动,在温珣耳边叮铃哐当响了数声。
……还学会用铁锁锁住别人手腕了。
温珣无声地,又抿起唇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老忆旧事,又或者是将死走马灯,自己这两日老是回想起当年刚刚遇见褚寻鹤的时候,小孩儿不过到他大腿,一手抄着石头小刀,一手拿出通红果子,眉眼含笑地喊他仙人,冲他邀功:我今日猎了只野兔,今晚定是能吃饱了,皮剥下来,还能给仙人做一套皮筒子过冬。
又或是垂眸望着人间尸横遍野哭声整天,命运之神赐予的琥珀双眼终究透出极致的悲悯与难忍,恍然落下一滴泪珠,带着哭腔道:
仙人啊仙人,这战乱,这灾祸,何时能平息呢?
仙人啊仙人,这哭嚎,这死别,何时能终结呢?
快了,快了。
仙人总说快了,可是这并无实体的终点,究竟还要多久?
仙君既然许你太平之世,便不会食言。
……
那届时仙人便与我同住可好?我虽吵闹了些,洗衣做饭样样精通,定能让仙人舒适安逸,无忧无虑,只需每日饮酒吟诗就好——我定不食言!
好啊。
他的确未曾食言,三年来无微不至,细心周到。
说来,总是食言违约的,倒是自己这位年长的神明。
温珣捏了捏帝君长了老茧的指腹,那是常年书文写字,批阅卷轴留下的痕迹,明明神明可以用神力驱散身体上的伤痕,这位神君却更喜欢让这些痕迹长久地留存在自己身上,就如他平等而深切地爱戴自己的百姓,用汹涌蓬勃的仙力保佑阆风度过百年海晏河清。
睡梦中的褚寻鹤感受到轻柔的捏揉,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五指微曲轻轻摩挲温珣的手指,朦胧中呢喃道:“温祭秋……”
温珣嗯了一声,稍稍凑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
褚寻鹤嘟哝一声,微微侧头,额角抵着温珣手指轻轻蹭了蹭,被温珣屈指半开玩笑似的敲了下。
五百年岁月,再久的执念,也应该放下了吧?
“褚寻鹤……”指尖轻动,温珣在他眉尖画出繁复符文,落笔成了安魂之术,须臾消失不见,心中默道,“你该做出选择了。”
神明无心,垂落的目光理应平等洒落在尘世千万人身上,而不是专注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