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三更,满月当空。
堕天神宫西北角,贮藏食物的冰窖外,末伽梨浑身包得严实,比猫捉老鼠还要蹑手蹑脚。
她贴着朱红墙根,像一道没有厚度的影子,丝滑地溜到大门前,仔细摸索着上面的铁锁。
锁共有三道,每道都有手掌大小,光滑又冰凉,其上有几道纹路凹下,似是镌刻着一个名字。
末伽梨摸了会儿,一滞,赶忙借着月色细瞧,再三确认无误后,她登时便垮下了脸。
铁锁上的这名字,虽说本就在平安京响当当,但近半月以来,却是比以往要响亮十倍。
半夜,通常过了三更以后,要是你还未就寝,或者睡得浅,总能在一阵窸窣的铜铁脆响后,听到一句气急败坏的臭骂。
——要么响在你家门前,要么响在你邻居家门前。
“天杀的【里梅】!”末伽梨怒道,却也不忘将声音压到最低。
然而……
“天·杀·的?”
仿若冬日霜雪的呼吸,冰冷地扑在末伽梨的后颈,将她吹成了一座冰雕。
末伽梨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极为自然地向夜空搭棚眺望。
“今晚月色真美啊……哎?里梅,你怎么在这里?”
末伽梨摆出偶遇的惊喜。她面对这堕天神宫的大神官,满脸怒容的冰窖保卫者,罔顾半月以来已经被他抓了五次现行的事实,眨着眼睛,做出最纯洁无辜的表情。
“好巧耶。里梅,你也来赏月吗?”
“赏·月?”里梅一字一顿,撸起袖子,额上青筋突突跳着,“我是来赏你冰锥的——【冰凝咒法·直瀑】!”
尖尖的冰锥在空中凝起,暴雨般地扑向末伽梨,密得即使是下的是棉花,都能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要是这里站着的是个普通人类,哪怕是咒术师,此时都早已成了一摊肉泥。
不过,里梅的面前,是末伽梨。
她只消甩出她的【反转术式·矩阵分解】,里梅的术式就会化为虚无,冰锥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
末伽梨仰望着漫天冰锥,仿佛在欣赏星星,轻声喃喃:“每次看,每次都觉得好漂亮……”
百余道哧哧入肉声后,里梅望着一地的骨渣与肉块,停下了术式。
鲜血缓慢渗进土壤,淌向他的草鞋。
里梅后退了一步,嫌恶地以袖掩鼻。
“末伽梨,你在干嘛?”
鲜血的流淌顿住了,像是叹息般,逆流回去。而细碎的骨渣与肉块也漂浮起来,在空中旋转。
仿若春风拂过落樱,眨眼间,末伽梨便好好地站在里梅面前。
她未着寸缕,却一点也没有羞赧,只是低头望着一地的衣服碎片,遗憾了一句“可惜了”,又抬头看向里梅,笑眯眯的:“这下消气了吧~”
里梅对此的回应,是又使用了一次【直瀑】。
末伽梨撇撇嘴,任由自己碎了一地,然后又拼回原状。
他们就这样如此反复,直到里梅的嘴唇略略苍白,开始揉摁太阳穴,这无尽的来回才终于停了下来。
“不错耶,你的咒力总量还蛮多的。”末伽梨说道,“不愧是堕天神宫的大神官,凭一己之力,就将整个神宫终年维持在24度,真是顶呱呱的金牌空调……”
里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咯咯笑了声,眨着眼睛过来,问道:“这回是真消气了吧?”
里梅冷着脸,只字不回。他几乎是全身心地在抗拒她的存在,但末伽梨见状,反而是更精神了。
“之前是我不好。不管是烦着你做刨冰,还是给你脸上画野猪,所有让你不开心的事,我都向你道歉……”
里梅的眉眼稍稍动了些,但仍是不说话。
“里梅最棒了,厨艺天下第一!没得说,真的!你做的料理超绝赞!每次都好吃到让我把盘子都舔得反光!”
里梅模糊地唔了一声,面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嘴角却抖得厉害,似是在拼命抑制住上扬。
“所以……”末伽梨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幸再见证一下里梅的手艺呢?今晚月色如此绮丽,最适合软糯香甜的草莓大福了……”
“说什么呢,赏月该配月见团子,再以点茶法,沏一碗抹茶……”
里梅说到一半,顿住了。
图穷匕见。
他定定看着咧开灿烂笑容的末伽梨:“你——”
“哇~~月见团子配抹茶,听起来就超美味!”末伽梨打断他,用最崇拜的语气夸赞着,同时暗搓搓地把里梅拽向厨房。
“我可以帮你打下手!”她继续暗示道,“里梅是主厨,厨房里的每一粒米都服从你,我也不会例外!这可是尽情差使我的好机会!”
满月之下,末伽梨的笑容狡黠。月光将她的皮肤衬得像雪——并非是冻得坚硬,凿都凿不开的那些,而是松松软软的初雪,仿佛轻轻一捏,便能抓下满满一把。
里梅望着她,终是叹息了一声。他摸上腰间的一串钥匙,数出三枚,拎到她跟前。
“去把衣服穿好,头发绑起来,净手三遍以后,到冰窖把红豆沙拿出来。”
末伽梨馋着钥匙,咽了咽口水:“没问题!不过,如果,咳,我是说如果,我在拿红豆沙的时候,一不小心多拿了点别的什么……”
里梅知道她想要什么。末伽梨近日连闯冰窖,从来只为了一样吃食。
“我的容忍上限,是一瓶甜酒。”他说道。
末伽梨的眼睛里,落满了星星。她抓过钥匙,嗖得就跑没影了。
里梅目送她离开。
远处,末伽梨的寝居亮起了暖洋洋的烛光,透过纸窗,她的剪影蹦来蹦去,胸脯欢脱得像春日出窝的雪兔。
这是要眺望的距离。而直到他与她相隔的那么远了,里梅才些微侧过脸去,避开那剪影,然后仰望月亮。
今晚月色很美。
他这样想着,安静地去了厨房。
月见团子的制法,并不复杂。
里梅绑好衣袖,净了手,便在碗中将糯米粉和粘米粉混合起来,再倒入适量清水,些微的搅拌后,反复揉摁摔打面团。
当面团不再粘手,表面光滑闪亮时,他便也歇了片刻,然后在砧板上扑了一层薄粉,将面团搓成两指宽的椭圆长条。
接下来,便该将长条切为小块了,只不过……
笃笃。
“里梅,我拿红豆沙来了!”
“太慢了,就算是一只王八,都跑得比你快。”里梅说道,在不悦中转头,“到底是什么让你耽搁那么久——宿傩大人?!”
门口,两面四臂的堕天神宫之主,双手拢袖,扫视厨房。
咚。里梅单膝跪地:“宿傩大人,您——您为何会——”
半夜三更,宿傩本该在寝居休息,但现在……
里梅脑中想法是一瞬千百转,登时想到了缘由。
他面露懊恼,自责道:“属下该死,只想着给偷酒贼一个教训,未曾想扰了宿傩大人安眠。”
“你的【直瀑】真是有够吵的。”宿傩说,“一回也就算了,吵了整整20回。再来一回,我的手指都数不过来了。”
里梅面色更愧,末伽梨摸着下巴:“手指不够,你还有脚趾嘛。不要因为脚趾是脚趾就小瞧它们——痛!”
末伽梨捂着额头,瞪了眼收回左下臂的宿傩:“干嘛啦?我又没有说错。”
“不要在厨房谈论鸡脚猪脚牛脚以外的脚。”宿傩说道,无视了末伽梨的愤愤不平,俯视里梅。
“里梅,我本来是来杀你的,但中途碰到了末伽梨。我想,如果你死了,她就该每天烦我了,所以,你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里梅微微睁大眼睛,并未因宿傩提到要杀他而心生恐惧或不忿——未侍奉好宿傩大人,他本该死去。相反,当宿傩谈到他的必要性时,里梅已然是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
“宿傩大人,得您此言我此生无憾,胸中感动无以言表……”
宿傩摆手,里梅立刻住嘴了。而宿傩扫了眼案板,又说:“你的感动既然无以言表,就把它做到团子里去。”
“是!”里梅说道。
宿傩说完,便转身走了,是向着冰窖去的,喃喃着“要再搞些下酒菜”。
里梅起身,沉浸在这美妙的一刻,嘴角喜不自胜,仿佛血管里都淌着蜜糖。
笃。轻轻一声。
末伽梨拿着装有红豆沙的木碗,放到案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