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年,他再次看着手中的信件,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暮也许已经猜到了信的内容,也许他依旧会有失误的时候,猜错了信件的内容。
看完信后,李暮默默烧了那张纸,唤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谋士,稀松平常的语气,他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这样话:“行动吧。”
如若没有利益,便不会激发人心底最阴暗的一面,就没有那么鲜明的美好和破碎。
沈岿死的消息传到李暮的手上时,相国府为李吉祥举办的生辰宴刚刚结束,那一夜,他看着信上的内容,独自沉思了一个夜晚。
还有那个贾老翁也死了,一箭双雕。
第二天早朝,就在要散朝的时候,李暮开口向皇帝上奏,他出乎意料地驳回了几乎早已成定局的鸣河修治方案。
他道,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平沙附近的百姓的确深遭旱涝之灾,是每年庄稼收成受影响最大的地方。可先以平沙为例,小范围试错,摸索河道治理之法。
文武百官,鱼涌而出,李暮站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上,却是没低头看脚下直涌到城门的百官,而是抬头看向了风云变幻的天。
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心中那片刻的动容又是在为什么动容?
晚间,有人呈上来一把匕首,李暮默默闭了一瞬眼,过后,他却是没将这把匕首放在身后的那一面墙柜里,而是单独放在了书桌旁的架子上。
这到底算是虏获战利品的一种喜悦兴奋,还是一种迷途知返的劝诫。
-
拂岚这头狼妖是他计划之内,却无可避免的意外。
他当然不会忘了自己最后落得一个斩头的下场是从何而起的,就是从那天而起,从那头名字叫拂岚的狼妖。
那是一头长相俊朗,五官极具张力的狼妖,也许是因为女儿的目光多了两分停留,也许是他正合适能充当逗女儿开心的玩物。
他没有顾及身旁谋士的再三劝阻。
“国公,此妖虽表面诚服,却难猜皮下的野心,贸然送给小姐恐有担忧啊!”谋士诚挚劝阻。
李暮只一句话:“有那操纵的铃铛在手,他翻不出什么大浪。”
谋士急道:“国公,这妖物定然伤不了小姐,就怕节外生枝,露出端倪,被人发现相国与妖有关联,那些曾经被赶走的朝中野狗,定会反扑,介时一发不可收拾啊。若是无事倒也相安,就怕……就怕万一啊,国公。”谋士说的明白。
但李暮这次只给出了两个字:“无碍。”
便是这“无碍”两个字,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给了他最为致命的一击。
狼妖身份一暴露,朝中风云骤变,顷刻间无数猛烈的口诛笔伐就对准了他。
当一切已成定局,只要将狼妖交出来就没事,偏偏长公主适时插了一脚进来,送了一封密信给皇帝。
相国府后院的地下,是一座构造有致的地下室。那里捉妖师日夜看守,每一个堆放的笼子里都囚禁着人人惧怕的妖物。
在所有滴水不漏,天衣无缝的环节中,李暮怎么不知道这唯一的变数究竟是什么,自然是那头被吉祥宠坏了的狼妖。
可是,在这苍穹暗夜下,金吾卫早就将相国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墙外火光冲天,不一会儿整个相国府都灯火通明。
李暮的双手拷上枷锁,高头大马的金吾卫总领对他终于没了好颜色,阴沉着一张脸,看尽了这个一朝相国的笑话。
可是李暮丝毫不在乎,似乎在那件事落定后,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接下来所有的结局,早在十年前他就曾预想过,只是无论早晚,那天总是要来的。
眼角的余光有意无意,李暮看见无人注意的屋檐飞角处,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拂岚背着吉祥越过重重高低的屋檐,动作轻灵飞快。
危机之中藏着的唯一生机,竟也是这头狼妖。
他一辈子膝盖没少跪过,但至少已十余年没跪过了,他放走拂岚,在书房跪在他面前请求带走吉祥,如迷雾一般的岁月好似终于被拨开了。
李暮再次清晰地看见那个十八岁的自己,十六岁的林小梦依偎在他的怀里,被遗忘太久的时光在生死存疑的这刻,竟然变得真切起来。
离开书房后的他有些恍惚,但也立刻想起了什么,他传来一个小厮,把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交给了他,李暮再次打开匣盖,确认那把匕首完好无损,缺失的宝石也被新的填补。
这才挥挥手吩咐道:“从密道出去,务必送到长公主手中。”
小厮坚毅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
皇帝的旨意很快,直接斩首处决,李暮欣然接受。
他被狱卒粗鲁地推进囚车,游街示众,民众情绪高昂,什么东西都往他身上砸。
他如一块僵木一动不动,终于回忆起更多的画面,他终究杀了太多人,有的甚至已经不记得了,他也终究是帮好友平反了冤屈,为妻子为双亲复了仇。
只是这条路越走越黑。
李暮没有哭,嗓子里没有半点嚎啕的声音,直到风一吹,脸上的肌肤冷冽疼痛。
不知何时,他的脸上沾了水光。
这痛直扎贯他的心,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跟着痛。
可一抬眼,只是无意间的一眼,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令李暮忍不住浑身发抖,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吉祥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呜呜的声音卡在嗓子里,只可惜他的舌头被拔了,狠辣歹毒的话,他再说不出来,连同对亲人的最后一句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正当他被押上了刑场,却在最后的一刻发现了李吉祥身后悄悄靠近的两个人,他记得,那两个人正是京都最大的教坊金林春的主人,杏林娘身边的两个小厮。
阴霾暗沉的天气,尚且挡不住锋利的刀光,更别说日头正盛时,那大刀闪出刺眼的光,将他眼底最后的坦然搅成一片惊恐。
最后的最后,李暮看见自己女儿猝不及防被捂住口鼻,被人带走。
……
死后的李暮,成了游荡的孤魂野鬼,他忘却所有的生前事,却只记得一个念起来就有些心痛的名字——李吉祥。
接着他又发现,整个京都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的鬼魂,只知道火烧相国府的那天傍晚,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却有一个少女似有所感朝他的方向看来。
这时,他知道了,有人能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