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六年,李暮不再变得那么好说话,他的眼中渐渐有了些锋利和隐隐的戾气,手段开始变得雷厉风行,办事也不再那么耿直。
仿佛无所顾忌,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成长,曾经那些李暮统统看不上的手段,他开始学着捡起来,学着一一甩到那些人的身上。
二十四岁的李暮,人生就像走入了茫茫的黑夜,在踏上这条不归路,从他杀了第一个人起。
夜半,他会因为噩梦而惊醒,想起种种掩面大哭,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十八岁意气风发的李暮,成为了二十四岁时的李暮再也触及不到的人生。
杀人诛心,步步为营,从主审官一路坐到相国公的位置,每个寂静茕茕的暗夜里筹谋策划,生死博弈,不择手段,白日里还要顶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被他踩在脚下的血,从一个人的血变成了无数个人的血,他撒下的网越来越牢不可破,他曾因长跪雪地而受寒的膝盖再也不识雪滋味。
一年又一年,以李暮为中心的朝臣势力开始在看不见的暗处滋生、蔓延和扩大,也从此李暮的眼里只有权衡和利益。
他再也看不见无数的生死,彻底忘记了十八岁的李暮。
短短的几年里,李暮如突然站起来的巨人,权势滔天,杀伐无边,他想杀一个人或者想保下一个人,只在一念之间,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享受极致的快乐。
为了巩固权势,李暮私自招募被捉妖师世家赶出门派的捉妖师,开始豢养和驯服妖物,凡是朝中对他有所阻碍的人都会以一个莫名其妙的死法死去。
静安十五年的这年冬天,李暮认识了一个人,是通过同僚的引荐要拜入他的门下,那是个小雪的天气,李暮站在相国府的主厅前,看着府上的小厮引着一个人从茫茫的雪地而来。
那人撑了一把伞,一身整洁素净的衣裳,走路的步子斯文平稳,不疾不徐。
来人收了伞径直走到他面前,双手交叠高举头顶,规矩礼仪,行了一个重礼,缓声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在下沈岿,拜见老师。”
李暮负手而立,问道:“哪个kui字?”
沈岿答:“岿然不动之岿。”
李暮笑:“好字。”
如果说起初只是李暮的错觉,那后来沈岿将推翻他全部的错觉,他实在太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了。
李暮也曾收过很多的学生,这是他培养朝中势力其中一步棋,但他无疑很是关注沈岿。
在他所有的学生里,一部分是纨绔子弟,狗屁不通,只要别让他们闹出什么笑话,自然是相安无事;另一部分学生出自贫寒,虽勤奋刻苦,但无家世扶持,往往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还有一部分人,就是像沈岿这般的天之骄子,不论出身。
但沈岿是尤为特殊的一个。
沈岿的祖父沈知谦曾是中枢大臣,沈家在云锦建朝之初,本就是名门望族,奈何却上书为不该求情的人说话,请求陛下放了一母同胞的弟弟而惹怒龙颜。
沈家由此落败,家底尽数被抄的干净,女人流放苦寒之地,男人则充边塞军士,永不得归京。
沈家三娘子早有身孕,在风餐露宿途中生下沈岿,嘹亮婴儿哭嚎响起,沈家三娘子看见远方浓雾里青山岿然不动,风烟之中,颇有一番风骨,乃给怀中的婴儿取名沈岿。
望有朝一日,洗刷沈家冤屈,查明那名那封奏折并非是沈家家主沈知谦所写。
虽永不得归京,但恰逢几年后长公主上官金叶出生,云锦皇帝大赦,沈家这才免了罪,沈岿也因为得以能入京,只是沈家的人口已是凋零,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李暮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这么完美适合的棋子了,无论是他的出身,还是他的惊羡才情,无疑这是自己权力能够再上高峰的一块石头。
沈岿很勤学,李暮有的时候不在宫内值班,会直接到相国府来寻人,那段时间李暮新抓了一批狼妖,正在想方设法怎么驯服他们。
但他还是会放下手头上的事,与他到书房攀谈,沈岿虚心有礼,浑身的气质干净出尘,他像一块绝无仅有的美玉,李暮有时也会生出怜惜之意。
沈岿从未说过祖辈的事情,但他身上有一种李暮很熟悉的执着,有时候远远看着沈岿的身影,李暮偶尔也会想起好像如一场梦的过去。
也自然,他对沈岿多了几分照拂。
第二年,也就是静安十六年,沈岿果然不出所料,从一个默默无名的书生,变成了名振京都的状元郎,的确是李暮最得意的门生。
这一年的春上,李暮将自己在庆霖寺的女儿接了回来,女儿大概是他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缕温情,她生养的极好,寺里教她读过书认过字,也练就了一手好琵琶。
个头已经到了他的肩膀,起初有些小心翼翼,但后来便跟他渐渐亲昵了起来。
李暮也曾想过,是否要将吉祥许配给沈岿,但不等征询任何一方的意见,他自己就先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
理由只有一个,沈岿太像十八岁的李暮了。
他的执着他的格格不入,使得所有人对他另眼相看,暗暗称赞。可是,那也随时会成为一把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伤了他自己,也会伤了他身边的人。
既然成为了他的棋子,那便该好好遵循棋子的命运。
可是万万令李暮没想到的是,沈岿这颗他精心安排的棋子,并没有按照他既定的轨迹运行,他似乎……有点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站在了李暮的敌对阵营。
师生二人又和往常一样约在了相国府的书房,沈岿等在门外许久,才被李暮放声进来。
“学生沈岿多日未见老师,老师身体可还好?”
李暮很淡然地给自己给沈岿倒了一杯茶:“尚好。”李暮将茶递到他手边,沈岿受宠若惊地接过。
“今日可在忙什么?”李暮问。
“鸣河一带流经诸多地区,旱涝极端,我想建闸口,不知老师意下如何?”沈岿答。
李暮思忖片刻,给出了一个为人师者该给出的答案:“若是心有所向,便尽力前行。”
而他心底的真相却是,鸣河修建不是小工程,从国库拨银子,再到层层落实,又因为涉及地区之多,不是一锤子就能敲定的事。
并且,他若修了闸口,便会由此侵害多数人的利益,旱涝之际,再也不需要官府点头开道,那些从中获利的官员岂肯愿意。
这表面的流水账下,实则藏着官官相护的既定规则。沈岿的所为,就是要破坏这条规则。
而这其中,当然也涉及到李暮的利益,没有下面的财源上供,他何以养得起那群捉妖师,又何以豢养那些妖物。
但他没像往常那样除掉沈岿,只是寻了个适当的理由让他远离京都,去平沙历练,李暮看着他又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也诚如自己所料,沈岿即便离开了京都,也不曾放下过鸣河闸口的事,或许是近日来和女儿待在一起,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良知。
李暮竟然想要去维护沈岿,他终于动笔写了一封书信,以一种委婉的口气阐明这件事背后的利益纠纷,当然只字不提自己也是受益人。
等待沈岿回信的那几天,李暮很久没有这样坐立不安,当他终于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信,却是没第一时间拆开,他握着信件,想起今晨洗漱时看见了两鬓不知何时已染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