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最上方的主官问道:“如果这个女人是无辜的,那林审官是想把提刑司近年来的案子都翻一遍?你想提刑司的门一开,外面跪了满地的人,赶也赶不走,你就心里乐开花了是吧?”
主官说的话近乎讽刺凉薄,但说的不无道理,云锦的律法一旦有了漏洞,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无法控制,既然能避免这场不必要的混乱,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对于李暮这样的官场新晋,此刻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没有人告诉他,事过则易折。
他不肯放弃,执意要保下良嫂,从案情出发,从家中的两个不大的孩子出发,据理抗争,李暮常常伏案至夜半,眼下青黑,却在不停地写信,直到天微微亮,他又要去值班。
林小梦哄完小吉祥睡觉后,总会特意嘱咐后厨煲汤,她从来不会埋怨李暮,她至始至终都知道李暮为什么这么执着,正是因为这份执着才有了今天的李暮。
李暮最终还是没能保下了良嫂,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此后提刑司的案子小案子倒没什么所谓,但是一到大案子就会主动绕开他。就连同僚也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就此在接连几个案子的碰壁下,李暮渐渐消沉,可是每当他回到家,看着小吉祥日渐长大,无论发生什么事,林小梦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后。
李暮又再一次鼓起自己的执著,一次次坚持着心间的公正和明察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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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不过弹指一瞬。
李暮走在归家的街道上,下巴上添了一层青灰的短胡茬,他走在风中,身形有些飘摇。
回到家,李吉祥还未归学回来,林小梦正在给院子中央的花圃除草,见他今日回来的这么早,倒是微微讶异,还是笑着迎接他:“今日缘何回来的这么早?”
李暮上前紧紧抱住她,许久未曾说话,林小梦便也不动,任由着他越抱越紧。
李暮无力地呢喃着:“幸好这些年还有你在我身边。”
官宦深海,曾经只是远远遥望,让他产生了诸多幻想;而今现实一遍遍扑灭他心尖的那团火,前路越行越黯淡,他实在有些累。
林小梦轻抚着他的后背:“你的那位官僚友人救出来了吗?”
李暮摇摇头:“我救不了他,即便偷盗提刑司情报的人不是他,可是他动了上头的利益,他不得不死。”
林小梦沉默了一会儿,这些年跟在李暮身边,她几乎见惯了这些无能为力的事,一根筷子可以轻易折断,但一把筷子任你费尽了力也难折。
李暮一个人的路,她明白的,实在太难走了,五年时间,他同一辈的官僚早就升了官阶,早已混得风生水起,他的后生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一个人困在原地,就连最为知心的一个友人也锒铛入狱了。
生活又是另一座山压在了他身上,夫妻俩每个月的赚来的银钱也就那些,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吉祥最近喜欢上了琵琶,夫妻俩还要存钱为她请专门的琵琶老师。
友人被斩的那天,李暮躲在外头的酒肆喝了一天的酒,他等身上的酒气散尽才摇摇摆摆地进了门。
而是林小梦哪里看不出他的难过和异常,只是他不说,她便也不问。
是从那天起,李暮的心有了些动摇,他觉得古话有一句是对的,水至清则无鱼。可是他又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狠狠地甩在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依旧没放弃还友人一个清白,秋雨携着凉风阴寒寒地刮过他的脊背,李暮一个人背着冤屈状奔东走西,不断搜集友人清白的证据。
冬雪簌簌地落满肩头,染白了他的头发,李暮站在大雪之中,只希望面前的门宅能出现一声“吱呀”的声响,有小厮来给他开门。
这天地之大,可李暮站在雪地里,竟没有一个能让他避雪的地方。
十八岁入仕,如今二三年华,李父李母已走十三年,李暮再次想起了双亲离开的场景,那种无助和茫然再次袭来,可这次再也不会好运,再出现一个“胡先生”。
胡先生也在前两年安然逝世,临终前他和林小梦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一生无子的他有人送终,倒也没了遗憾,走得坦然安详。
茫茫的雪地里,是邻居一个做鞋的老婆子把他喊回去的,老婆子说话直接,“李大人,快回去!李夫人出事了。”
李暮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冻僵的腿和脚笨拙慌张地移动,可压根就打不开腿,他一下扑进雪地里,雪碴子钻进他的衣领,瞬间融化成刺骨的冰水。
林小梦是在李暮的怀中走的。
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嘴角的鲜血仍在吐着,冰凉的手指触摸到李暮冰凉的脸:“后院炖了汤,记得喝……还有……照顾好吉祥。”
……
静安五年,下了近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白花花的雪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地下着。
很快就查到了林小梦的死因,那碗被她喝了一半的汤药最后被倒在那片花圃里,花圃里种了几棵细叶青竹,被汤药浇了根的青竹当天就死了,叶子一片枯黄。
李暮再也没有了原先的礼节和教养,像个粗鲁的山野村夫,站在院子的门口叫骂,一声声如同杜鹃泣血,直到嗓子嘶哑地发出如同乌鸦一样沙哑的声音。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他跪坐在雪地上,脸上的泪早已结成冰碴,那一声咆哮散在空中,得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而在几天之后,李吉祥浑身冰凉,嘴唇乌黑,奄奄一息,李暮赶紧抱着她到处求人,甚至低三下四去求那些他曾经最看不起的人。
在妻子头七的日子,他跪在乌黑的灵柩前,夜色黑沉,没有一丝星星和月光,他怀里抱着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的李吉祥。
夜又冷又黑,无力感随着失温一股股袭来,只让人绝望。
李暮悲恸至极,他知道凶手是谁,可线索却像是被掐断一般无从查起。
妻儿是他最后的底线,如今这道底线被人一脚踩过,多年来他心底不断压抑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爆发。
于是为了给死去的妻子报仇,也同时保证女儿的安全,李暮将快年仅六岁的李吉祥送去了庆霖寺。
李暮过了第一个没有家人的新年,然后一过就是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