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干活,要种地,不然家里就没饭吃。
读书虽然有意思,但毕竟不能当饭吃。
“泱泱啊……”班主任握住鱼泱的手,语重心长地解释,“还记得课本上怎么说的吗?书中自有黄金屋,泱泱长大了,学了知识,不就可以赚更多的钱给爸爸妈妈了。”
班主任是个慈祥的中年女人,其实鱼泱很喜欢她。
鱼泱听完这段话后就犹豫了,孩子的立场总是容易动摇,她身后的父亲却还是坚决反对。
那天班主任在家里坐了很久,嗓子都说哑了,父亲也没有给她端一杯水。
末了,当班主任提到企业家资助的钱款完全足够鱼泱读到大学毕业并且覆盖生活费的时候,鱼泱才瞧见父亲开始皱着眉思考。
“隔壁村的建国,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您听过吧。”班主任声音沙哑,“现在他大学毕业在城里给企业家打工,一个月能赚这个数。”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鱼泱看懂了,约莫是五、六十块钱。
父亲思考了几分钟,点点头,喊鱼泱去给班主任倒水,鱼泱的母亲坐在床榻上哄睡福来,没有出声。
没过几天,班主任又来了一趟,把鱼泱接走了。
“老师,等我以后赚钱了,给您买双新鞋。”鱼泱牵着班主任的手,一路上蹦蹦跳跳。
“泱泱真乖。”班主任大笑起来,黝黑的脸上笑出深深的鱼尾纹。
“那泱泱赚钱了以后想给自己买点什么呀?”
“嗯……我还要买一双手套给妈妈,还要给爸爸买一件新外套。”鱼泱努力开动脑筋。
“对了,还要给福来存好多好多钱,让他以后娶媳妇!”
姐姐出嫁,男方到家里提亲时给了爸爸好多钱,爸爸说过这些钱都要存起来给福来以后用,鱼泱记得很清楚。
班主任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并没有夸她。
“泱泱,要记住,等你长大了,要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班主任的话温温柔柔,像和煦的春风。
自这阵风起,便在鱼泱的生命里埋下了种子,许多年后卷土重来,掀起一阵狂乱喧嚣的风暴。
高中时期的鱼泱聪明、爱学习,同班同学中也有其他几个被企业家资助的孩子,一群人打打闹闹,她也算是顺顺利利地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四年过去了,时间飞速来到一九七七年,这一年鱼泱大二。
然而大学的日子并不好过,企业家资助给她的学费都用做了家里的生活费,她只能半工半读,经常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不知道何时起,她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寝室四人中的其余三个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女孩,课余时常约出去玩,当然也邀请了她,但她从没答应过一次。日子久了,舍友便也不叫她了。
鱼泱脾气软和好说话,又是村里出来的孩子,在北京没有依靠,店里老板便经常强行给她排别人不爱上的晚班。
他料定了她会逆来顺受。
一次鱼泱打工回寝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舍友们都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座位边,就看到自己桌上放了个点缀着樱桃的小蛋糕。
她从舍不得买这些。
【商场今天开业大酬宾,小蛋糕买三个送一个,请你吃!(微笑)——小雨】
鱼泱久久地盯着卡片上绘制的微笑表情,心情五味陈杂。
舍友都知道鱼泱在外打工不容易,平日里常给她分一些从未见过的小零食,无论是出于好心还是施舍,她都很感激。
小雨是寝室里最开朗的一个,她的父母没事就来学校给她送水果吃,光鱼泱看到的次数就不下三十次。
可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这种生活?她忍不住想。
这个念头在大学四年间无时无刻不在鱼泱的脑海中叫嚣,令她寝食难安。
难道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原本就是不合理的吗?
——不可能,他们村里的女人都是这样的。
为什么她们能心安理得地花家里的钱?
——家里的好东西难道不都是该留给弟弟的吗。
她们的父母为什么每天都会给她们打电话?
——明明家里只会在每个学期末的时候给她打一个催收汇款的电话。
她们为什么能笑得这么开心?
鱼泱站在餐饮店的玻璃门前,不止一次地观察自己的倒影,她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笑容。
——也许是因为她们没有弟弟,毕竟计划生育后他们村里也有只生出女儿的人家。
无数个深夜,鱼泱找遍了各种借口宽慰自己,却仍无法入眠。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饱受折磨。
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幼时的经历告诉她,她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她到底该怎么办?
她反复自问,却无从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