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此人之变态,阴尸也要甘拜下风,早年被江恒挑断手脚逐出家门,销声匿迹了几年。我还以为死了呢。”季千里听他一声轻叹,“我说凤吟兄怎会栽在这么一群人手里。”
——那的确是消失多日的江凤吟。
但再也看不出那是雄狮子般蓬勃的江凤吟了。
半扇门便能遮蔽他身子,乱发下铜铃似的眼合了大半,死人般失去光泽。看见他们,他唇上乱须颤了颤,只发出轻微怪声。
然而最骇人的还是他的身体……
他手脚全不见了,齐膝、齐肘,破烂乌衣空荡荡,好似一棵被修剪太过的大树,余下部分则像被抽干了水分——血肉悉数流失,仅剩一张皱巴巴的枯皮。
越东风径自上前,季千里也忙跟上。
屋内一览无余,除他便只剩碎砖烂瓦。越东风拉开那衣袖,大概想留人活些时候,被生生斩断的手脚还作了包扎,不至于将整个狰狞切口露出。
他已见过一只手了,听季千里急喘一声,又放下衣裳。
季千里虽对此人滥杀无辜甚为反感,但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摧折至此,宛如大山一瞬崩塌,亦不能不陡生心伤,“……他,他怎能如此残忍,要得他伯伯的血?”
越东风也如平日那般说给他,“那是十几年前,有个叫马天南的邪医亲身试出的一种邪门救命法子,采至亲之血补足精气,让垂死者洗血续命。你记不记得那个琅邪?就是为了让他活下来。”
季千里惊道,“那小世子……”
越东风嗯一声,朝他笑笑。
“怕杨煌自己也不知,他那见都没见过的兄长体内流着他的血,因此他身子才那般弱。他该庆幸当时双亲在场,只为救他哥哥一命,不至于厚此薄彼。江暮云这个畜生,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命。嗯,多半还想借他增进功力。”
季千里最爱他笑,此时却未跟着笑,心中莫名失了一跳。
想劝他莫要伤心,越青天却插话道,“我知道你们有点儿交情,没想交情还不浅,你也会为人抱不平。江暮云今日若在此,你必要杀他了?”
越东风嗯了一声,“他怕我杀他,所以躲起来了,那几个孩子是给他跑腿了?”
“不错,这便是六子中一个被他打断条手,等他们终于将他擒住,便砍了他双手双足……”
“哦,”越东风仍低眼看着江凤吟,缓缓道,“马天南曾在西域数年,六子亦非汉人,桃女……原来他们是那群被驱走的巫僧之后。”
“巫僧?”季千里问,“你说是当日莲花生大士传法,落败的那群巫僧?”
他知昔日吐蕃一大教别长存,其中许多教义也与佛法相似。然其虽信天地万物,却又杀人祭祀,炼尸成金,实在太过蛮野。
莲花生大士行至此间,见此邪崇凶神,凭高深佛法降服,或皈依跪拜,或成巫僧驱逐,此后方有西域第一僧寺,方有护国寺。
而那群巫僧也已销声匿迹。
“是啊,小师父当杨骅真虔诚么。历朝历代,放诸四海,天下君王都是一般,这个不好换那个。不过这群人生就邪门之术,真是恶心至极。”
那后半句说时转向了越青天,后者摇头,“孩子,你这般说你祖母可不公道,她们躲到那里可不是为了再害人。你也去过桃花林,知它……”
“她的命,”越东风看他一眼,“给越无涯了?”
越青天蓦地噤声。
越东风笑道,“看来她是瞒着你的,是不是?”
越青天唇边似微一抽,只言不吐。
他说中了……季千里既觉匪夷所思,又道难怪,难怪。
当是如此,否则越青天何必如此憎恨自己的亲生儿子?
但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可越先生那时不过十四岁,你也未曾出生,岂不和历来不同?”
越东风嗯了声,“小师父也听故事听痴了,岂不闻诸法无常?越无涯十四岁那年的确受过重伤……”
季千里仍觉有些古怪,这时“呃呃”声起,几人垂眼,竟是江凤吟。
“呃……呃……”
江凤吟几次瞪眼,眸中映出微光,又努了努嘴。季千里俯下.身去,“江老先生?”
江凤吟不断努嘴,只喉间艰涩,继续传来微弱响声,急得打摆子似的抖动着。
“你要说什么?你……”
“千里,不用问了。他被毒哑了。”
季千里微一愣,又看向江凤吟。
“你放心,我们待会儿就带你一起走,找人给你医治……”
江凤吟顿时激动,似对此言反应甚大,只实无完整话。
他干脆不再看他,断臂几次打到越东风身前,又似想拉他。
越东风默了片刻,抬手按住他肩头,“凤吟兄,我明白了。”
季千里一惊,搭住他手,“小照……”
“没事的,”他侧过脸看他,“他活不了多久了。你也不想看他受罪,是不是。”
季千里垂下眼,江凤吟看来根本不想要他医治,一见他制止抖动愈烈,大概十分想骂他啰嗦,只无力气。他也知他看布袋时就明白了,多半是不想自己看断手断脚害怕才说不知,手下渐松。
江凤吟这才平息。
越东风垂眼,“凤吟兄,太念旧情也不是好事。”
江凤吟一扯唇角,似欲一笑。
越东风亦微一笑。
“那招名‘跨凤乘鸾’,可惜不能守约了。”他修长手指握上那粗粝的颈子,“小弟今日就得罪了。”
他无笑意时音色素来有些冷淡,除与季千里闲话,向来倒也干脆,只听咔地一声——江凤吟高大残躯猛地一挺,大脑袋一歪,猛跌回椅中,砸出最后一声。
“砰!”
眼中彻底无光。
季千里轻抽口气。适时山风一动,仿佛四周树木都抽了口气,越青天也似呻.吟一声,“你帮了他!”
他久不出声,见他亲手杀了一人,声音难以抑制地抖颤着,“汇儿,你肯杀他,却不肯成全我的心愿么?你再不杀我,可要来不及啦。”
越东风头也没转,倏地斜伸出手,径朝空中一捉;但听啊地一声,一个少年声气叫道,“哎,怎么又抓住我啦!”
季千里蓦地大惊,不知他何时来到。对方显也未料会被发现,一条滚圆白嫩的胳膊遭擒,早失了敏捷,一挣不脱,哇哇叫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自己杀了他,我们只是来找小六……哎呀!!!!”
又是“咔”一声,血汁四溅。
那少年齐臂若脆藕被折,荡开一声惨叫;又在脱臂一瞬忍痛一跃,已无影。
“你杀江凤吟还知要先困他五日,让方兆海那冒牌货和六子一起,到我只这三个么?你是以为我久未杀人生疏了,还是会不忍心杀小孩子?”
那节血肉模糊的断臂如掸尘拂叶般被丢出门外,越东风径走出屋外,到了亭边树间,微微笑道,“嗯,如今只剩两个了。”
季千里刚迈一步,他身影已风般没入树影,但见漆黑树叶连枝成墙,霍地从左到右哗哗滚开,似有群鸟儿正惊窜,不过眨眼,丛林中发出方才那孩子的啊啊哭喘,“我的敛息闭气——别杀我,不是我砍的,是小四……”
这一声又被“咚”声戛然止住,一团重物穿树重坠。
“你要从我手里逃,只会敛息闭气是不够的。”白影落下地来。
那滩血肉躺在方才断臂旁,瞧得模糊。
些许血点喷在他雪白的袖口上,他低头瞥了一眼,撕掉那点儿袖口,随手扔到血肉上,方才走到亭边,将那只还剩大半的酒壶举向虚空,从左至右淋了三次。
“既赶上了,谁砍的都无妨。出来吧,还来得及为凤吟兄践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