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东风微冷笑,“你讲点儿道理,你不许我提你姐姐,还不许我提他?你在京城稍一打听,便该听说他们是怎么死的。温衡你或许不知,你姐姐虽是女子,但我想她性子应该并不软弱,是不是?遇父母受冤而死,弟妹生死未卜,她还怀有身孕,如何会自尽?”
季千里听他又提季月明,鼻尖一酸。
从家里出来他心神俱裂,游魂似的飘荡了许久,脑子是想着要去找阿姐,可那路他却不记得了……
他走啊走,走到了一片荒坟堆……
他听人说,圣旨还没传到温家,两口子已都自尽了……
这个人说得没错,季月明不是他,非但不软弱,反而坚决果敢,即便到了最后关头,她也一定会想法子证明清白、再救他这个不中用的弟弟,何况她还有孩子……
自尽……除非她心灰意冷……
而能令她心灰意冷之人……
他闭上眼。
越东风搂住他肩膀。
他几乎就要靠在上头了,最后一瞬又别开头,“你先说。”
越东风也不卖关子,只开口声音微轻,“你说温衡是个读书人,杀不了人,这是不假,可他有点儿脑子,大可借刀杀人。王子祯欺男霸女,又岂和吃不饱的人一样?杀他一可为民除害,二能挑拨王壬寻仇,三可让宇文承都沾手,这是一石三鸟之计。”
季千里咬牙,“就算王子祯该死,他为何挑拨王壬去害小世子,他和小世子有什么仇?”
“杨骅叔侄之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季千里瞪着他,“你要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越东风笑一声,“不就是床上那点儿事。”
“你胡说!”季千里又怒道,“小世子是陛下的亲侄子,怎么可能会跟他……”
但他却忽然又想起,当日杨煌告诉他,男子之间亦有脏事。
当时他神态不堪,似有些苦涩……
还有那司马厚……说他叔侄罔顾人伦,不臣不子……
“他们家的事太长,改日再说罢。”越东风又道,“总之温衡多读了点儿圣贤书,画地为牢,逃不出君臣人伦,不敢怪杨骅,自然只有杨煌是祸水。”
“苏兄说宇文承都曾误以为他是我,那是温衡找你画了我的像,你胡说的是不是?你不知这些事,必是你爹娘不许人说给你,他真想要画,也不会没别的手段,为何要冒险来找你?是因画是个幌子,要你因此请杨煌出面才是真。宇文承都不敢招惹杨煌,但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事,焉能不怀恨在心?这一计既是以王壬做棋除杨煌,更是要宇文承都深信他二人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安安心心落入他的棋盘。”
季千里嘴唇微动,忍着没说他胡说。
“他知道皇帝不会杀杨煌,不过他心病不好,皇帝病急乱投医,只能去求神拜佛。他顺势撺掇让你归寺,宇文承都一听说能和你共度一夜,还能因身败名裂恨极于我,自以为妙计。不过此人是个草包,他若当真把你带走,温衡头一个便会捅他一刀。你跟杨煌不同,在剃度之日出事,这一刀会要宇文承……不,宇文家的命。”
“……宇文家?他要害的是宇文家?他做这些……他和他们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朝花不堪重,晓月别旧宫。昨日春方去,今宵梦微寒。’你说温衡对陌生人尚且施粥作诗,那你猜他一边写朝花旧宫,一边看人流离失所,他梦里寒的是什么?”
季千里默然片刻,别开头,“我还是不信。王子祯是该死,宇文承都也该死,可他就没想过,他这样做会害我们家,会伤阿姐的心……”
越东风望着他,“你们家,才是他让宇文承都最初愿信他的凭据。”
“不可能!”季千里又瞪着他,“我们是他的家人,我爹和娘除了阻拦过他和阿姐的婚事,待他和亲生……”
“千里,他心里的旧宫不只一个。”
季千里怔住。
“你知他是个孤儿,那你知不知道是哪家的孤儿?”
“……”
“‘日照江畔盛世下’……十多年前,有个姓盛的忠烈一门被灭,和你父亲有点儿关系,他改姓温,这字谜里有他的抱负,也有他的家祖。”
旭日东升,山间一片大好之势,仿佛应了这句“日照江畔盛世下”。
季千里又想起了那个司马厚。
怔怔道,“那我阿姐搬离出府,是他……”
越东风嗯一声。
“他挖空心思让她搬了出去,可惜……温衡待旁人够不择手段,对你阿姐,算是弃了大仇、生死相随了。”
季千里又垂下眼,沉默着。
直到晨风吹动,鸟儿叽喳声惊动了他。
“可惜什么?最后……最后这样……他,他算漏了什么……?”
越东风看着他。
他一声冷笑,仿佛自嘲。
算漏了他。
算漏了他来,算漏了上师帮他掩盖,算漏了他三缄其口……
“那我爹娘、桑麻他们被杀,便不是他……那是因为什么?”
“是你三妹急着想你出来,去找杨煌求了情。她道杨煌受皇帝恩宠,不知宫中险恶,只要宇文鹄在其中稍作手脚,君恩也作雷霆。”
“宇文鹄又为什么要做手脚?”
“因为宇文承都被你杀了。”
“我为什么要杀宇文承都……”
“……”
季千里望着自己的手。
“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好了,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摇头,“不,倘若你不来,就让他把我带出房外……杀他的就是皇上,皇上也不一定会关我……”
“这不取决于你。”头顶声音又变得冷漠。
季千里抬眼。
空空说得居然没错,起因的确是他……
一切都因与此人相遇,一切从那寒夜里便不可更改……倘若他一直在山上,不,倘若他从未遇见他……
“那你呢?你都知道?”
“……”
“……你知道他们一步步要死了,就在一旁,看着他们死?”
“……”
“……你就这么想让我知道,它是什么模样?”
“……”
“那上师呢,”季千里又问,“是你,还是宇文承都,他没带走我,就想着杀了他,好嫁祸给你?”
这回越东风只微微动了动唇。
“你不是要告诉我吗?你说啊,我还差这一个吗?”
这个人不会被逼得无话可说,“我并未说过,杀你上师的人是他们。”
季千里一愣。
“……不是他们?那,那是谁?”
“我还不知。”
“你不知?”
“我送你回房时,他还活着。”
季千里瞪大眼。
晨风微凉,将他二人吹得衣发纷飞,空中久久无声。
“千里,真相便是如此,越汇一生杀了千人不止,可我从……没想过伤你。”
越东风俯身看着他的眼睛,“我陪你去治手,陪你去找杀你师父的凶手、找你三妹四弟,你不要再恨我,好不好?”
季千里抬起头。
看着这双多情得几乎有些温柔的眼睛,他心中居然又是一跳。
“待找到他们,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有片刻,他又像那时,在那巷中马上,瞧不够似的望着这个人。
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好啊,好得很。
……我本想我们永远留在这里的。
可忽然间,他好像又在那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目光。
那怔怔的、痴迷的、没有保留的目光,一见光,便令他深恶痛绝。
“原本是好的……”
他绕开他。
“……可你不该醒来。”
许久过去,他再未听见这人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