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白影几翻,掌起掌落,当先四名僧人齐飞圈外,口喷鲜血,滚下石阶。
阵圈顿破,众僧一惊,想他能在无名山庄中数百名江湖好汉围攻下活命,已是匪夷所思,而今竟能这般迅疾破了这十六人阵圈,虽恨他杀人无数,也不由心中佩服。
空空大师见众人对他目光有变,沉声道,“增阵。”
众僧又一震,那高僧又道,“越施主,你想必还有重伤未愈,破不了这三十二人降魔圈,为了性命,快快收手!”
那时节众僧都围绕着他,但石阶上,他只朝季千里看过来一眼,“小师父,你跟不跟我走?”
季千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如瞧着一个陌生人。
又数人被震出圈外。
残阳中飞溅出数道血迹,一声声惨叫缭绕着护国寺,在这惨叫声中,他又问他一声,“跟不跟我走?”
季千里仍不答话。
空空喝道,“增阵!”
这时天色黯淡下去,护国寺居高风大,天风甚是阴惨,只见圈中十六人下盘低沉,另十六人齐蹬其膝踏其肩、夹颈端坐,犹如一个忽地生出四手四脚的黄衣怪物。这十六个怪物上下合之,将他四面八方封得密不透风,三十二根金刚杵如密刺般,一刺,一挑,一绞,一点,足下一踢,一铲,一拨,一旋,快若残影。
而黄影中时有白影纷飞,诸般破风声充斥耳膜,但因人数过多,来去甚快,究竟是什么情形,外间人已难辨明了。
蓦地,那圈阵一紧,似是被什么吸附得动弹不得,随后只见大怪物腿脚一闪,外间众人心失一跳,便见秋风扫落叶般,十六双腿脚离地飞起,咚咚摔下阶,现出当中那抹白影。
一侧武僧倒退几步,“怪,怪物……”
空空压低声,“增阵!”
不待众人多想,又有三十二名武僧将阵圈填满。
那当先劝慰的高僧叹道,“越施主,护国寺僧众上千,你纵有通天本事,今日也难逃此间……何必如此,快快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此言非虚,护国寺僧人上千,武僧也有小半,一个个前赴后继,顷刻间便将阵圈填满,又如法围困他,越东风纵有天大本事,也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在这数百人不间断的围困之下,要想带一个人走,那也断无可能。
他若不肯收手,僧人们不肯放他,不过是斗到末了,僧人死伤无数,他自己也要筋疲力竭而死。
但这话似乎无人理会,黄白身影所围怪圈骤紧骤松,不断有血肉横飞,又不断送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这一场佛门前的乱斗仍好似不死不休,只令众僧心揪得一团,忽听阶下脚步声密密,“——奉圣令,前来捉拿罪囚季千里!”
黑暗中霍然冒出一片黄光。
方才那僧人又道,“越施主,你今日插翅难逃了,还不快快束手,佛门宽大……”
“让他走。” 一个冷冷的声道。
众僧一愣。
他们原本一心瞧着圈中缠斗,并无人留心季千里,乍闻此声,都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先前高僧喊了一声,“千里住手!”
——那把匕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季千里手中。
只这时并非对着他心口,却是在那叫无尘的沙弥颈间。
那无尘吓得眼泪直掉,“师父……”
空空大师不敢置信道,“孽徒,你干什么……还不放下刀刃!”
“空空大师,你放他走。”
空空脸颊抽搐,“孽徒,孽徒!——你再这般胡来,你回不了头啦!”
季千里淡淡道,“我不回头。”
见众人不动,他手中匕首径自压向小沙弥颈间,“放他走。”
那无尘“啊”地一声叫唤,颈间登时冒出血线,空空大师怒道,“住手!你当真敢在此杀人?!”
季千里神色不变,依旧只有一句,“你放他走。”
空空咬牙,斜望阵圈,大为不甘,“此人不顾世情人伦,杀害多少无辜,你还执迷不悟?”
季千里眼也不眨,师徒二人对峙片刻,那沙弥又一声惨叫,空空颓然,“阵去!”
降魔圈一经退开,让出当中的人。
他那一身白衣染满僧人的血,在暗光中显得十分骇人。
阶下黄影如金云飘近。
他们相隔数级石阶相视,耳畔风声作响,季千里的声音在风中一吹便散,“你走罢。”
越东风仰首望着他,“你呢?”
“我不会同你走。”
越东风笑了笑,“是么。”
他便转身走了。
他像是信步走来此地,与人打了一架,便打算走了。
没人拦他。
众僧看着空空,空空看着季千里,季千里眼看那身影逐渐隐没,将沙弥放开。
他重新望向匕首,忽然之间,他听见一声熟悉唿哨。
同时众僧感到一道劲风自身旁掠过,眨眼瞬间,他所站地方已没了影儿。
一匹白马儿不知从哪儿奔出,长腿一迈,飞跃阶下,背上分明驮着两个人。
又一连串惨叫声从石阶下传来,黄墙中一条血路杀开,碎成裂石咕噜滚落。
为首武僧忙问,“空空大师,可还要追灵……他二人?”
空空大师凝眉眼望着白马远去。
“空空大……”
“罢了!”
那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让他去……让他去看……”
流云在亲卫围作的刀墙中横冲直撞,马背上甚是颠簸。
但身后那人紧揽着季千里的腰,几乎要把他箍进身体里。
季千里麻木地望着沿路石阶,种种人脸、黄衣、血肉、刀箭一晃而过,正如那时他走出季府,走到长街深处,满目广街长巷、秋风白云。
他心中一点儿波澜也无。
他没有抓住那只手,也没有挣扎开,只是由着流云把他带到山下,又冲杀出城门。
不知在那黑夜中奔逃了多久,四下里的喊叫声沉寂了,马儿渐慢下来。
他尚未明白这陌生空气来自京城之外,肩头便猛地一重。
一片湿意浸透了他的肩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钻进了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