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又循声望去,但顷刻间,桑麻已似一抹幻影消失在树下。
忽然间,他感到这缓慢的来和去成了一种折磨,他心头烦躁,又像方才一般,仿佛在不相识的院落里仓皇乱走,一面走,一面喊道,“……娘……”
“……爹……”
“……阿姐……”
“……平沙……”
“……无尘……”
“……温大哥……”
“……桑麻……阿贵……泼光……”
没人应他。
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不断回响,像一声声凄厉的鬼叫。
老丐在外头转悠着瞧了片刻,喃喃道,“……臭小子,臭小子,不识好人心,还不快快出来赔罪!哎哟,人都死了,鬼喊什么?”
忽然府门一晃,一道灰影又荡了出来。
他眼睛眯起,“臭小子,你出来啦!嘿,你敢推老子,你不想活啦?我这便拉你去见官!”
季千里看他一眼。
一瞬间,老丐手上动作一顿,抖着钵,“你……你怎么,你……你还想杀人?”
一个时辰后,季府门前又来了许多官兵,见了门前老丐,一脚踹了他钵,“滚开!”
那老丐见来人个个凶神恶煞,忙挪得远些,后见他一个个闯入府内,又不断回头张望,“真他奶奶倒霉,找个地方歇一歇,来了一个,又来他娘一堆!”
骂骂咧咧走出老远,忽听为首一个官兵道,“喂,那老头,你说什么?来了一个什么?”
老丐忙换了张笑脸,“小人没说话呀,官爷。”
那官兵三两步过来,甩手便是两个耳光,“还不快说!”
老丐被打得眼冒金花,忙道,“是,是!方才有个臭小子,一声不吭就朝这府里闯,小人,小人告诫他这家人给官爷抄了,不许他去,那小子还打了小人!”
那人眉目一紧,“他长什么模样?!”
“模样……”那老丐艰难忆道,“一个叫花子,瘦得跟个饿死鬼似的,惨着张脸,头破了……是,头破了,满身都是血!……官爷,这小子难不成是个钦犯?!怪不得他……”
那人立刻瞪眼,“他往哪里去了?!”
“官爷饶命,小人不是他的同伙,小人拦了他……”
那人又是一巴掌,“还不说!”
那老丐稀里糊涂地随手一指,“小人真不是同伙,官爷饶命……!”
“追!”
老丐回过神来,大队官兵又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儿。
不多时,京中百姓见了长街官兵横行,城门封锁,有消息灵通的才道:原来灵童越了狱。
上师被杀余愤未消,消息一出,群民振奋,自发打量街上行人,稍有个面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便要拉过来瞧过。
可此人竟跟人间蒸发一般,满京百万人口,谁也不曾瞧见他。
直到申中,一抹灰血影出现在了护国寺。
多年来,山前从未如此冷清,千级石阶上只来了这抹影子,蓬头垢面,手垂身侧,无声无息,仿佛一抹游魂飘荡而上。
扫阶小沙弥互相一望,莫名有几分哆嗦,“……什么人?”
那人不答他,像连声儿也未曾听见,缓慢往山上去。
一个沙弥壮着胆走上前,不知是否想帮他,但跟那人目光一接,便如遭雷劈般缩回手,“你……”
“他……”
“……他怎么来了……”
沙弥们你看我我看你,挤作一处私语。
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奔逃了多久,此时他脚上只剩下一只鞋,素袜上满是污脏,又似摔坏了腿,一瘸一拐地迈上台阶。
他们忘了要回寺唤人,眼睁睁看着此人不断向上。
直到他快走到一半,山中才荡开第一道钟声。
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
钟声不绝,一阵紧过一阵。
在这低沉的鸣动中,一个又一个僧人从寺中走出,瞠目结舌看着这抹摇晃的灰影。
那人就在这钟声与目光中,一步,一步,直至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
钟声终于停下。
他们看着他抬起了眼,目光宛若寒冰,望着他曾经的师父、僧众,一字一顿问,“佛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