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铁锤本各有四五十斤重,那雷老五又一身蛮力,手下并未留情,眼看郑世允命在旦夕,众人都捏一把冷汗。
不料郑世允酒品虽差,一身武艺却真不弱。危机当头眼疾手快,两只判官铁笔同抽同旋、纵横上去,只听得“邦邦”两声,与雷公锤彼此迎撞,又听得“咚咚”两下,雷公锤竟被挑得东西各落一只,堂中登时砸出两个四分五裂的大坑!
雷老五怒道,“姓郑的,你没事站这么近做什么,挡了爷爷的路!”
郑世允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又被他震得手臂发麻,酒已醒了七八分。
他今夜连遭嘲讽,心头火气正盛,反唇讥道,“诸位都长了眼,谁没瞧见阁下连兵器也握不住?哼,这点儿本事,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那雷老五原本性躁,又确是“丢人现眼”了一番,哪能忍他如此羞辱,大喝一声,就地一滚,卷过雷公锤又去。
他相貌粗笨,这一点儿动作却并无丝毫拖泥带水,堂中都是些武林人士,一时间都喝一声彩。
那雷公锤端的是快猛,尽如电公雷母发威,一中必要粉身碎骨,那郑家判官笔法却也不赖。
那郑世允之父嗜好草书,势要做今朝张旭,将其融入武功,郑世允深得真传,有心要雪耻,但见一则《草书心经》,一点一捺时重,一剃一铲时快,笔法一气连贯,攻守森严有度,只听得铛铛、蹭蹭不断,二人连翻连纵,双刃你来我往,已过二十招。引得众人又都连声叫好。
又过得三十招,数人心道,难怪这郑世允为他几大家抱不平,这雷老五虽不差,郑家判官笔法却才是上乘。单论武功,“江边苏梅花”也未必在它之上。
那雷老五与之拆招对招,逐渐已有些手忙脚乱,面座中则有两人不断道,“老五,当心背后!”“老五,下盘!”得此指点才勉强招架下来。
郑世允冷笑,“众位是要单打独斗,还是以三斗一?”
激得那雷老五怒喝,“臭老三臭老四不许多嘴!”
那说话两人又气又笑,但也知晓比武旁人指点,即便胜了也颜面无光,只是一个矮瘦些的住了口,先时那讥讽郑世允的生瘤胖子偏不肯听,“老五,你不是人家对手,四哥不指点你一二,你还不教人戳穿了心窝子——啊哟!”
原来是那雷老五为教他闭嘴,竟是不分敌我,甩开那郑世允,先一锤朝他当头砸来!
他怪叫一声,实际早眼观八方,一跃而起,那一锤落空,砸得几上杯盘四溅,眼看雷老五又接连两锤,他利落抄起边上斧头迎去,口中兀自不停,“老五,你以下犯上,小心大哥不饶你!”
那雷老五气得捶胸顿足,只顾锤他,锤到之处,无不杯盘碎裂,肉肉横飞,琼浆乱倒,众人遭他累得各自奔蹿,哇哇大叫道,“雷老五,你长不长眼?”他自不顾。那郑世允与他斗到一半,见他兄弟二人自斗,身后空门大露,冷笑一声,趁机一跃。
雷老五单打独斗尚已吃力,又自招来一个劲敌,顾前难顾后,顾后难敌前,一心二用下,蓦地身后志室穴、气海俞穴同时被点。猛一口浓血喷出,黑熊般的胸膛挺撞上他那四哥铁斧——他兄弟二人原本实力不相上下,平日里玩耍惯了,招招耍实,彼此都能受用,但这时他腹背受敌,猝然腰椎重伤,哪能接住这一斧?
他又来得太快,那老四即便有心收斧,又哪里收得回来?
只听“嗤”一声,竟只能眼睁睁看那斧头砍进兄弟胸膛,一时呆立原地,“老五!”
“老五!”
众人又听得一道声音,座中一人拍桌而起,金刀一晃,劈至郑世允,那老四见了雷老五吐血倒地,斧子亦接上去,“姓郑的,你搞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
金刀银斧同仇敌忾,威力大增,逼得郑世允连连后退。
他此行并无同门相随,主人家又不知怎地冷眼旁观,想对方人多势众,没必要孤军去战,扬声道,“哼,你扰他心神,害他分心,又砍杀自家兄弟,竟还有脸活在世上!”
那老四被他激得动作一顿,险些教他一笔点中心口,忽然金刀扁扁竖在胸前,朝外一震,“老四,你听他胡说八道!还不杀了他替老五报仇!”
那老四回过神来,精神一震,“老子剁了你!”
兄弟二人上下齐攻,砍头的砍头,削足的削足,愈急愈猛。
一时间,只见刀、斧、笔三种兵器兀自泛着金光、银光、黑光缠作一团,寒芒满屋,金铁交鸣之声大作。
趁他三人斗得正酣,阿贵早拉起季千里往边上退去,忽听座中一个尖嗓子道,“季公子这招借刀杀人使得厉害,丁老二前来讨教两招!”
众人怪道,“什么借刀杀人?”
燕小兄弟恍然大悟,“难道季公子果真身怀绝技,方才并非雷老五要杀郑家公子,是教你出手打歪了?!”
众人本奇怪那锤偏得蹊跷,被一提点,想方才谁也不曾瞧清季千里动作,谁知他竟神不知鬼不觉打歪了他的雷公锤,教他二人自去斗个两败俱伤,再看他时,已觉这看似单薄无害的少年无论心肠武功都不可小瞧。
又想那人自称老二,心知他要替弟弟报仇,各自退得远些,以免再遭误伤。
却不知为何,那人说要讨教,人却稳坐座中,只连连冷笑。
那阿贵瞧他猴身鼠眼,比他几个弟弟又要瘦小许多,悄声道,“少爷,这兄弟四人站在一处,好似一串葫芦。”
季老三老四爱替人改名,季府众人耳濡目染,都练出本事,他这一声本无心张扬,但习武之人听力了得,谁不听闻,纵紧张时刻,均大笑不已。正想拿眼睛去瞅他几人大哥是何模样,忽地心中微动,已在笛声之中。
那乐声究竟何时开头,众人都难说清,只觉它轻柔撩拨,如儿时慈母抚耳细手,如少时与同伴别前美酒,如情人低语,如昨日憾恨,如前路漫漫不知归处,一时间,众人想到情动、伤心之处,或满脸堆欢,或嚎啕大哭,或捶胸顿足,或提剑乱砍,或默默不语……诸般神迷意乱情状,难以一一言明。
“小师父,”季千里站在屋中,忽地看到越东风朝他招手,“过来。”
季千里眨了眨眼,不知怎地竟已不见他怀中少年,缓缓走去。
越东风抬眼看他,温声问,“你可想好了?”
“想好什么?”
“可要随我南下?”
“南下?”季千里惑然,左右却不见那少年,忍不住问,“……那个人呢?”
“哪个人?”
“刚才那个人……”
“你说他?”越东风笑了笑。刹那间,那少年不知怎地又出现,他又将他拉入怀中,捏着他的五指收入掌心,“他自也随我们一起。”
季千里怔怔望他,“一起?”
“是啊,你俩原本没有不同,不是么?”
“我俩……原本没有不同……”
心口蓦地便痛极。
“叮铃、叮铃、叮铃……”
耳边又钻进一片脆响,如夏夜雨点敲打芭蕉,滴答,滴答,滴答,阵紧阵疏,又阵疏阵紧。
下雨了?季千里眨了眨眼,抬头去看天上;身前似被人点了两点,那笛声业已难听见了,只有雨打芭蕉声犹在。
这夜里原本闷热,闻此雨声灵台甚为清明,但这清明并未令他好受,反想再朝笛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