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林晦垂目低眉:“......时潇,薛竹真的开口了吗?”
“我不这样,那我能怎样?我难道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任由那个女孩一直一个人躺在停尸房?她一个人沉睡在东蛟山那么久。”
时潇嗤笑一声,肩膀微微用力,身子向前倾了几分,双手交叉放在颌前,讽刺地看回林晦,俨然换了副面孔,甚至故意拖长尾音,继续说:“林晦,......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很可惜,我不是你,我查案子用不了那么多同理心,从始至终要的只是证据,只是证据链。懂吗?”
靠回椅背,时潇表情冷酷得像是变了一个人,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紧愣了一下的林晦,没有显露丝毫情绪色彩,说:
“不管是安排社区看顾王春兰,还是让人劝说薛竹接受治疗,我不知道你误会什么,我也不想知道,王春兰是受害人家属,安抚受害人家属是我们的责任也是义务,按规章按制度,分内之举,别无他想,别人想干什么我管不着。”
时潇意有所指地停顿一会儿,似乎再给冰刀子捅进去留时间,语气冷淡:
“至于劝说薛竹治疗,原因更为简单不过,随你怎么想感化薛竹,劝她开口,加快破案进度,诸如此类的都可以,但,唯独没有温情的理由,更不是因为我出于同情处于弱势地位的人而特意采取的行动,你想多了。如果你忘了,我不介意提醒你,首先她是涉案人,是故意隐瞒信息,拖延办案进度的嫌、疑、人。”
“......至于你问我薛竹开口了吗?”
时潇不紧不慢地端杯子抿茶,冷漠地又补上一刀:
“就好比目的地一样,很多条路都能到,就算一眼看过去是死胡同,只要它近而且费力少,我也会毫不犹豫走那一条,路走绝了,死胡同有时候也能是路,只要它近,而且好走。明白了吗?”
林晦定定看着,头一回毫无顾虑肆意探寻时潇深藏眸底的情绪。
......没有波澜,不像作假。
时潇真的是这么想的。
没出处暑,洪城初秋的热辣跟盛夏比也不遑多让,穹顶自天际线延展,罕见地呈现景泰蓝。
公安大楼后高温熔软的胶皮跑道上原本三三两两并排去食堂的干警,有眼尖地瞄到隐在高墙绿植后的白头盔,默契地自发调整队形列队去食堂,喧闹的人声却一阵高过一阵。
时潇还是不悲不喜盯回林晦。
所有情绪都隐于眼底那一汪深潭,倏然,时潇右手指向一旁。
林晦愣了下,反应过来时潇在指讯问室。
时潇语气一转:“或许你觉得我在违反纪律,可能吧——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也无所谓,林晦,我知道——但是,林晦,只要我时潇还坐在这把椅子上一天,就会穷尽我所有的努力去寻找真相......有的人明明活着已经就竭尽所有力气,可总有些人想尽办法剥夺他们自由的权力——”
放下手似乎已经耗尽全部力气,时潇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转头瞧向窗外一片苍绿,声音极轻,轻得似乎只是对自己说:“我可能不够格,但我忍受不了有人在肆意践踏他们生的权力后,还有力气在他们坟墓上纵情高歌,凭什么?”
“时潇,我能申请看薛竹的笔录吗?”
林晦声音也很轻,抬眼望向时潇古井无波的眼睛的视线蕴含的情感却极重,一眨不眨地紧盯:“我只看这个,其余我都不再问,......行吗?”
缓慢掀起眼皮,时潇鸦羽般的睫毛挑起,俊挺的眉眼中满是疏离。
漆黑干净的眼仁正好跟林晦对上,时潇一晃神耳边似乎听到鼓噪的心跳,倒是没移开眼,皱眉道:“理由。”
气氛又落回尴尬又微妙的境地,置于中心的两人免疫般无感。
撇开他想求知的问题,时潇刚刚的努力其实算不得无疾而终。
第一,杜子京确实有戕害祁芙祺的嫌疑,最起码杜子京知道,第二,薛竹确实知道真相,可能不是全部的,而且杜子京知道薛竹知道,并且笃定薛竹不会出卖他,薛竹也确实不肯说。但是杜子京凭什么?
林晦低垂下眼,人都会有软肋,而且动一下就很痛,心痛。
......人一旦有了软肋,别人就知道刀子要往哪里捅,往往越亲近的人反而刀子扎的越深。
是爱吗?
林晦其实不算懂,他真的很喜欢时潇。
第一面见到就很感兴趣,越看越喜欢,他想闯入,却不得章法。
他总觉得欠缺点什么,聂双问他为什么不干脆表白,他撒谎了,他不敢,也不想,他想再等等,等到时潇足够了解他,他也足够了解时潇的时候,再倒回来说这件事。
情人间的爱是什么,他没体验过,也不知道。
林晦以前无聊研究过,只有理论,书上的文字总是很宽泛。
他那时的理解只觉得那更像是一种人情体验,林晦没兴趣。
现在,他更不知道,只是冥冥中有种感觉,不够,......不够爱的程度。
时潇好整以暇环起手,靠回椅背,嗓音低沉:“理由。3,2,1——”
他原以为林晦眼睛不由自主震颤是眼震,严重的瞳颤会影响视力。
他能知道是因为他爸。
......啧,反正有那个验兵过不了,他现实也没见过,怪就怪在林晦眼睛没做过手术,视力也健康,一对比发现频率也不对,林晦跟那不太一样,纯是眼珠子乱窜,就是走神。
要不是因为林晦经常跟他话说一半,突然嗓子熄火哑了一样,他也发现不了,暂时还没接到群众投诉林晦,工作的时候既然没有他也懒得管。
赶在时潇耐心耗尽前回神,林晦滑到自己桌旁,抽屉里捧出把早就许诺的酸枣糕,轻声说:“这次探消息我想去,张局同意了。”
时潇剑眉微挑,眉梢处的冷漠散了几分,随手拿起其中一块,径直出门,没别的理由他饿了,不去食堂去哪儿?
至于给林晦的理由。
......扯淡,探听个消息用得着吗?
不就是想变着法的看薛竹到底供没供,不算完全供,大概算梦话,有记录也当不得证据,但又不是不能用,啧,还是不爽。
微风拂过办公室长廊外那颗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正午的阳光打在身上很暖,亮却不刺眼,融进窗里的光再亮,终归是少了直面的暖意。
楼梯拐角,时潇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空荡荡的身后。
吃完饭回楼里结伴的干警猝不及防跟时潇打个照面,慌忙挺直腰杆朝时潇问好。
时潇冷淡地点头示意,闪身避开楼梯里熙攘的人流,不疾不徐朝楼下走去。
“哎,小林你跑那么快干吗?”
季槿舒瞧了眼慌张的林晦,都半个小时了,还没吃饭。
有了怀疑,季槿舒索性大喇喇问:“都下班了,我又没比你大特别多,别搞敬礼问好那套了,不会还没吃饭吧?赶紧去呗,今天菜色还不错,我来的时候还有红烧肉,再晚点够呛有。”
林晦压根没听清季槿舒说了什么,心思早就飞下去,顾不得寒暄,胡乱点头:“季姐中午好,我先下去了。”
他知道时潇出去了,却顾不得赶上时潇,才刚看完时潇甩到他桌子上的薛竹的笔录。
......幸好,幸好有记录,幸好时潇脱得开身。
旁若无人,季槿舒索性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她刚才二楼就好像听到一声时潇。
啧,从上面传来的,听着声音挺年轻的,二楼楼梯里人太多,没听真切,也不知道是誰,嗓门还挺大。
那群小崽子怎么喊他们大队长的,好像叫什么......冷面神。
时潇还真是沾了年轻又白的光,不然那群年轻气盛吐不出象牙的小子,参考蔺中队长的待遇就知道,人不就是喜欢住健身房练肌肉,非得喊人家终极树神,也算有良心没喊黎杰浣熊,不得不说黎杰那嘴是真碎。
至于时潇,私底下一准得叫黑面老魔头,撇开时潇职位和办案老练不谈,年纪也才二十七八吧,搁他们系统里也才小年轻一个。
“看完了?”时潇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漫不经心抬眼,“喊我干吗?”
林晦努力平息气息,手指搭在一楼转二楼的拐角处的红漆扶手,长一点的寸头倒是没进化成海胆,长度介于美寸和短寸间。
夹着呼吸声,林晦轻声说:“......怕你不等我。”
身姿挺拔,时潇眉心舒展,闻言才略微抬头挑起眉梢。
和煦的阳光透过尽头那扇推拉窗几净的玻璃斜过来,时潇罕见地单手插兜,袖口妥帖地扣好,浅蓝色的制式衬衣连褶皱都清晰可见,领带夹上那面警徽光下肆意闪耀。
懒洋洋地抓了把额前散落的黑发,时潇背着阳光转身往外走去。
“那就走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