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么说很抽象,但塔矢行洋确信他在sai的棋里清晰地触碰到了一种属于神性的光辉,那种蕴涵在棋招里的深奥磅礴的气势,从黑暗处传递而来的烈日般的灼灼光辉,是可以穿透时代的,让每个对手都为之颤栗。
也许,我这么久以来,都在追逐着“神之一手”,也在寻找着这种神性的光辉吧!中国人有句古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放在我身上,就是想与sai再下一盘棋了,塔矢行洋不止一次地心想。
幸好神明待他不薄,让自己得偿所愿,总算等到佐为出现了。
在临走前,明子从手袋里拿出一叠文件给塔矢行洋:“亲爱的,这是你说想与藤原棋士分享的资料。听说小亮已经和藤原棋士讲过了,但是不知道小亮讲了多少……”
“塔矢夫人,我送你出去。”桐山靖雄作为本次礼佛花祭和指导棋活动的主持人,主动提起要给她安排车去美瑛。
“这些都是您在中国的文书吗?”佐为看着明子刚才给塔矢行洋的文书。
“是的,我想与您分享。必要的话可以带回去看,也许对您想要了解国外的事情有帮助。”塔矢行洋坦率地说,把它们都递给佐为。
佐为接过一看,这竟然是塔矢行洋这四年来参与不同赛事的记录和心得体会影印本。“谢谢,我一定会看完的。”又问,“在中国参与那么多不同的围棋大赛,您感觉中国对局的氛围如何呢?”
佐为想从塔矢行洋本人口中得到这个答案。
“中国选拔棋士的机制非常严格,各省市联赛多,多采用积分制。我个人感觉是比日本棋院的机制要客观一点,新鲜血液源源不断,最出色的年轻人,会被招揽进不同的俱乐部,他们也有自主权去选择,获得报酬的机会也多。”
“说白了,就是‘水流得比较快’。不仅是北京和深圳这些内地的棋院,我还去过台湾棋院,台湾棋院重视人情和棋手的发展,我觉得大中华地区总体没有日本那么死板。而且对比日本,他们的确是有更多的自由的,整体有一种活跃和不断向前冲的氛围,也能影响我下出更崭新的棋来。这在棋界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塔矢行洋说的这些佐为也略有耳闻,只是听他说出来,佐为心中还是非常震动的。
除此之外,佐为心中还有一种“我绝对不能停止进步”的感受,否则,一瞬间就会被和中国年轻棋士一起“不断向前冲”的塔矢行洋远远超越在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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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为正想多问些细节,这时外面有阿含宗的信众过来通知他们:“各位老师,竹节流水台快扎好了,您们过来挑选要落座的位置吧。”
佐为马上朝外面看过去。外面果然建好了用麻绳把一节节半月形竹筒捆成的流水台,从高到低连成一片,清澈的泉水流动其中,竹节之间还有闪闪发光的瀑布,而且大家在竹筒外面放置了饮食用的漆器和餐具。
方才一直神情肃穆的塔矢行洋看到佐为这么感兴趣,心下有丝诧异,不由得开口道:“藤原棋士,您第一次参与流水面晚宴吗?”
流水面尽管是传统饮食,却是日本上世纪五十年代才出现的料理,佐为没有听说过。
“是的。我第一次参与。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吃流水面要注意些什么。所以,我在向大家学习晚宴上的举止。还请塔矢棋士多指教。”佐为如实说。
在塔矢行洋面前,佐为尽量想要显得沉静庄重,但语气里的好奇和纯真还是自然地流露出来。
没想到佐为这么谦虚、这么有少年心性。塔矢行洋心想,难怪日本棋院的人都说在日常生活中佐为不像进藤的老师,而像进藤的哥哥。
塔矢行洋在旁观察过佐为与别人下指导棋,虽是指导棋,但每一手棋都无懈可击、充满深意,那恢宏的气势,由千百局积累而来,的确是塔矢行洋在网络棋局中感受过的sai。
只是没想到sai本人这样年轻。若不是奇迹,那只能用“天才”形容了。而且看佐为在赞助商活动上的表现,下完棋指导别人的时候,语气如此耐心温柔亲切,全无世界第一高手的架子。
“我参与这种流水面晚宴的次数也不多,只是有一次和门下棋士吃过,也是绪方君和芦原君教我的。流水面是在九州比较流行,就像平时那样用餐就可以了,您不需要有压力。”在佐为面前,塔矢行洋也难得地随和。
紧接着,塔矢行洋站起身来,利落地说:“请去外面落座吧,我们都坐在竹节流水台的上游。”
两人都走到庭院里去。此时新月初升,一盏一盏白玉色的灯笼亮了起来,像许多个古老的圆圆的月亮,在竹筒里的流水上洒落粼粼的清晖。竹节流水台下面的地面上,落英缤纷,然而,阿含宗的大家都在旁拘谨地站着,看着两大高手,并没有落座。
塔矢行洋首先走过去,率先把两张椅子拉开,他自己先在竹节流水台的上游落座,又对佐为说了声“请”。
佐为道了谢,优雅地振了振薄樱色狩衣礼服,在塔矢行洋身边落座了。
送明子离开的桐山靖雄回来,也在他们对面坐下。见到桐山靖雄和两位棋士老师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阿含宗的人们也按照次序随之坐下。屋檐边灯笼中烛火盈盈,工作晚宴就这样在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侍应生呈上开饭前的小菜樱桃蜜饯。有穿和服的乐师在旁边拿起三味线演奏一支乐曲,音乐悠扬。
尽管流水面不是古日本的料理,这样拘谨的气氛,却是令佐为想起皇宫里面看似繁华实则规矩森严的宫廷宴会。
看来无论在哪个时代,工作宴会的气氛都是类似。佐为产生了这样的感想,幸好佐为在千年前的宫廷中有过很多经验了。
然而,自从侍应生拿了面条放在竹筒中随泉水从高向低流下,气氛就变得欢快起来。因为每个人都捋起素色和服袖子动起筷来,想要夹竹筒中快速流动的面条。一时之间,水声潺潺,筷子响动的声音不断,是颇有动态的一景。
佐为第一次参与,也有样学样,折起狩衣袖子,和众人一起动筷往竹筒里夹起滑溜溜的面条。佐为来自平安时代,对食物没什么追求,他喜欢蔬菜和水果,不是很喜欢面食,但此时也加入到夹面条大队之中。
当佐为把很少量的面条从竹筒里潺潺流动的清泉中夹起来时,放在小碗里时,佐为还是新鲜而且很有成就感的,觉得又体验多了一样近代的日本料理。怎么说呢,夹流水面的感觉,有点点像在竹子里抓鱼……
比起宁静节制的怀石料理,佐为更喜欢现代活泼的流水面。如果小光有来就好了,小光会很喜欢的。
“藤原棋士,你好像很高兴啊。”对面的桐山靖雄笑着说。佐为的笑容是很能感染人的。
“是的,我增长见识了。”佐为微笑,“这都要感谢您的邀请,桐山先生,让我有机会和那么多佛门信徒下指导棋,有机会体验礼佛花祭和流水面晚宴。”
“邀请到您这样的天才棋士出席,是我桐山靖雄三生有幸。”
紧接着,桐山靖雄起身,给佐为和塔矢行洋的杯中倒酒。觥筹交错、光影流荡,场面好不热闹。
喝过酒后,大家都明显放松下来。
看到佐为舒适一些,完全适应这种流水面的场合了,塔矢行洋便说出见到佐为一早就想说的话:
“藤原棋士,我看了您在两场定段赛上的棋谱,果然精彩。无论是三之三、三连星开局,大雪崩内拐定式、还有占据半壁江山的箱型结构、中盘妙手‘挖’,让我看到了您永不停止脚步的意志。站在像您这般的高度还在围棋上力求突破,改革自身,不能不让我敬佩。”
塔矢行洋说了一大篇,听得出来,这话完全出自他肺腑。
佐为闻言,心中震撼不已,他放下筷子,有一瞬间低头看着地面上的竹叶,几乎落下泪来。像这样对佐为自身的棋的评价,来自对手的赞赏,佐为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等待了多少年?
塔矢行洋顿了顿,又说:
“藤原棋士,不知您最近在富良野什么时候有空余的时间,我想找一天上午跟您面对面对局。”
佐为越加心情澎湃,调整好呼吸后抬头,诚恳地说:
“塔矢棋士,谢谢您的邀请。您也一样,我看过您在所有中韩国际棋赛上的棋谱,我能清晰地看到您这四年来战略思想的沿革。从取地、取势的研究,到大模样的构筑,都比四年前那一局更深厚,您现在的每一局棋都告诉了我您的改变。除了这场指导棋活动外,我暂时没有别的安排,任何时候都可以和您对弈一局。”
桐山靖雄没想到在席间会听到两人的棋局邀约,更没想到会听到高手之间这种高水准的对谈,马上停下了碗筷。其他人也沉默了敬畏地看着他们。一时之间,宴席上只有潺潺的竹筒里的流水声,和三味线的乐曲声。
桐山靖雄沉吟了一会儿,郑重提议道:“两位棋士老师,你们难得在国内相聚。要是你们愿意,两位可以在会场找一天时间对弈。那一天,我和其他信众弟子就在旁边观局,相信也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