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佐为说完在流水面宴席上发生的事,光也仿佛跟着在美瑛的竹林餐馆里走了一遭,和归国的塔矢行洋一同对谈。
“真好啊。距离你们上一次对局,四年过去,大家都不一样了。这一局对于塔矢老师来说意义重大吧。” 光振奋地说。
“对于我而言同样意义重大。我不想落后塔矢行洋太多,一直在为此而努力。”佐为语气坚毅。
光和佐为对视一眼,想起了过去的事。四年前,也是在这样樱花飞舞的日子里,他俩在东京医院的病房里敲定和塔矢行洋的网络棋局。
四年前那场网络名局过后,便是佐为的消失……
佐为还记得当时他听到的灵魂生命力流逝的声音。四年前,在光身边的每一个夜晚,佐为都能听到流沙在沙漏里落下的声音。那是佐为握不住的时间。
这次回来之后,佐为再没有听到这种令人无力的声音了。在静下来的时候,只能听到棋子敲在棋盘上的金石之音、风吹过紫藤花朵时细微的声音,雨滴落在泥土里湿漉漉的水声……那么寂静而安宁。
现在的佐为,不再担心时间的流逝了。他不仅在围棋上有所突破,在心境上也有了不少的转变。
佐为把手抚上光金色的刘海,语气如拂过花海的风:“谢谢你陪来北海道见塔矢行洋这一趟,小光。”
“这次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你拥有无限的未来。” 光深深呼吸,看着佐为灿烂一笑,“你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光芒的未来,正要开始呢!”
一碧如洗的蓝天下,热烈的亘古不变的红日照耀在他们身上,在绚烂的花海上投落出两个颀长的影子。光望着佐为,佐为俊美的脸庞在暖阳下仿佛一个梦境,那么闪耀。无数的风的心脏,仿佛在前方跳动。
“我和塔矢亮那天晚上在小樽吃寿司,我当时就对塔矢说,我有个猜想。” 光和佐为边走边说。
“哦?”
“那就是塔矢老师会用和你的这盘棋决定他的去向。就像四年前,他用和你下的一盘棋决定要隐退那样。”光有力地说。
佐为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那是塔矢行洋的选择。”
“塔矢亮很希望你说服他爸爸留在日本……他口上不说,但这几年来,他非常想念他爸爸,比谁都希望父母回日本。”光轻声。
“是啊……我知道,”佐为点头,脸上露出同情和关切,“我们都多陪陪小亮,在未来的日子里多找他下棋和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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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打定主意,以后和佐为一起工作不再半路落跑。
说回本次礼佛花祭暨指导棋活动,阿含宗显然是用心布置一切的,人们都不敢怠慢佐为和塔矢行洋,吃喝用度都是最上等的。
光再一次大叹棋士间果然是有区别的。自己刚当上职业初段时,光和幽灵时的佐为一起参与千叶县围棋大会,除了几个大伯客套地说声“进藤初段年少有为”,下指导棋后,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后来,从老师那里听说其他低段棋手在赞助商活动里的待遇,竟然有许多人还不如光的。比如亮,他实力强,但年纪小,难免受到官员的轻视,经常被迫低头下和棋。这样的压迫传递出一种畸形的价值观,那就是日本职业棋士在财阀面前是没尊严的。
想到这里,光就更羡慕佐为在赞助商那里得到的待遇了——桐山靖雄在晚宴中主动促成了佐为和塔矢行洋对局,这待遇可以用“五星级”来形容。
是因为佐为和塔矢行洋都是顶尖高手,所以才能得到这种尊敬吗?光细想想,不免觉得有些不公平。实力不够,或者是年龄小,就不配得到尊重吗?
夜晚,佐为穿着一件洁白的唐衣在窗前看棋谱,衣襟绯色的合欢花纹在月下清雅而素丽。光穿着黑色的运动衣,一边吃北海道果酱甜品,一边说:
“佐为,你感受到了。职业棋士和赞助商职员之间存在一堵隐形的墙,很少有关系好的。你、塔矢老师和桐山先生绝对是例外。”
光常常把职业世界的不合理摆到台面上来。这也算是光成年和幼年时和佐为相处的区别了。
“桐山先生和阿含宗的其他信众对围棋的态度确实难得。可能,公益宗教团体和国营企业是不同的。”佐为简单地说。佐为现在对商业用词渐渐熟悉了。
“这是韩国媒体经常诟病日本的一点。我在参与北斗杯时看过上次首尔KBS电视台的报道,说日本的新闻社只是因为从二战沿袭下来的传统在赞助围棋七大头衔战,历史原因多于了解围棋本身的原因。”光一口气说,讲得头头是道。
佐为没有亲历过那个时期的日本,忍不住让光多说一些。
于是光继续:
“就拿现在塔矢亮的比赛来说:每日新闻每年斥巨资赞助本因坊战循环圈,开销庞大,新闻社的新一代职员却根本看不懂七番战的棋谱,根本不知道赞助这些棋赛的意义。”
“可以理解。江户时期,天皇陛下和德川将军家族中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懂御城棋的棋谱。不过,韩国记者经常拿民众的围棋素质来批评日本的综合实力?”佐为问。
佐为喜欢看韩国棋赛的棋谱,却不常关注韩国新闻;但光因为洪秀英和高永夏的缘故,会经常关注他们的新闻。
“韩国棋院主打‘全民围棋’嘛,放话说要以秀策的江户时代作标杆。他们还笑我们,日本人在乎棋道,讲究风雅,韩国人才在乎赢棋。”光说。
“这么说就不对了,围棋的胜负还是很有专一性的,这是棋道最重要的一部分。”佐为摇头。
光又挖起一勺果酱甜品:“希望你以后和其他官员交往也这么顺利……如果你必须要参加首相府邸的指导棋活动的话。对了,他们出八十万请你去首相府,报酬比一般的赞助商还要多哎!”
“我们不是为了钱下棋的。” 佐为耐心道。
“知道啦,不过,我还是喜欢钱,想要体验一夜暴富的感觉。”光一摊手,在佐为面前毫不掩饰。佐为微微笑了。
紧接着,光问起佐为在官场上与人相处有什么心得。
“说心得嘛……除了谨守礼仪,就是多考虑赞助商的利益,多想他们需要从棋士身上得到什么。当然,我们也要适当保护自己。” 佐为把手里的棋谱又翻过一页。这是塔矢行洋亲自给佐为的棋谱和文件,佐为一有空就会看。
光伸了个懒腰:“有你关照我,塔矢那家伙没机会骂我不会做人了。”
“我是理应关照你的。我和权贵周旋有两个朝代的经验了。” 佐为的声音柔和如夏日暖风,“宫廷权贵都热衷和高手下围棋,他们真心爱围棋也好,附庸风雅也罢,我们棋士只要认真对待每一局即可。在古时候和官员打交道,有时是需要些‘难得糊涂’的态度的。而现代棋坛几乎样样都比百年前要好了。”
说这种话的时候,佐为又很有一副师长的样子了。
“你这么看好我们现代人啊……”光带有一丝困惑地接道。
别看佐为说这种话时很理智,光总觉得佐为内心对千年后的围棋界有种孩子气的乐观,乐观得几乎没道理……
可能是因为,佐为只要有棋下就心满意足了吧,他就是这么一个单纯的人。光高兴地心想,把最后一口甜品吃完了。只要佐为幸福,光也跟着一起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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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水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雷声。暴雨在即,活动后的应酬晚宴被取消了。
“藤原棋士,我就等着明天在这里与您对局了,早上十点,我们互先下。” 会场里,塔矢行洋对佐为说。旁边,一滴滴细雨拂落在落地窗前。
高手的话语总是简短又威风,一句话就能让所有人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光在旁边收拾着棋子,闻言手一顿。其他人也是,都抬头看向他们二位。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佐为看着塔矢行洋,那一刻,瓢泼的雨丝从天而降,如万马奔腾,半屏山都不见了。狂风席卷而来,会场外的佛寺房檐上的风铃都叮叮当当地响起。
桐山靖雄在外和穿红袍的信众们在外面说着什么,他们手上还有的人拿着供奉佛像过后的琉璃灯,灯里烛火盈盈,被雨打湿了,湿漉漉的,却仍在燃烧,像棋士的心。
“好,塔矢棋士,我们明天对局。” 佐为微笑点头道,眼神却锋利。他优雅地合上蝙蝠扇。他白练色的狩衣袖子上有羽翼的暗纹,在雨水的掩映中流光溢彩,远远望去如同鸽子垂落的翅膀。
在工作会场中,佐为面对塔矢行洋的姿态是那么安宁而庄重,让光印象深刻。
有记者在旁边拍下两人对视和交谈的这一幕,惊叹着顶级棋士举止的美丽与雍容。
光再一次想起他的新初段联赛,由于佐为在反让子,下得乱七八糟的。然而塔矢行洋对棋盘前的自己说以后互相下,看起来是在邀请光,其实是在邀请光身后的佐为。
敏锐的塔矢行洋,其实早就从棋里发现佐为的踪迹了吧?
明天,这对宿命的对手终于要得偿所愿了。光为他们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