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冰冷刺骨,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挟着寒意入梦来,从始至终意难平。
谢隐被慕容赫当做皇孙杨悯,带回东桓。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慕容赫的用心。
在姑藏部覆灭之前,曾流传过一个隐秘的传闻,道慕容赫的生母原本是姑藏部俘获的大梁女子,慕容部可汗一夜风流后便抛之脑后,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姑藏部最厌恶梁女所出的孩子,将其视为野种,慕容赫也一样,还曾做过卑贱的马奴。
他出身如此,却凭着自己的军事才能崭露锋芒,直到慕容部可汗心甘情愿地将他认了回去。
那时,慕容迦叶的母妃最为受宠,她正是最尊贵的公主。可汗死后,她与慕容赫争夺汗位,不死不休,却被慕容赫掀了老底,揭露出慕容迦叶根本不是可汗的亲生女儿。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慕容迦叶终究因为血脉不够正统而落败。此事不大光彩,慕容部贵族都不愿张扬,恰逢姑藏部与大梁不睦,姑藏部便趁机提出要慕容迦叶代表整个东桓去和亲——大梁还正以为她多尊贵呢,怎知她实则是个生父旁了不知多少支的东西?
反正慕容迦叶已经毫无价值,到了大梁也不过做个皇子妃,翻不出风浪,正好远远送走,压下这桩丑事。慕容部贵族这就操办起来,才生出了后来的许多事端。
然而,慕容赫将她送走后,却还改头换面来到大梁京都。他救下谢隐,教他君子六艺,教他帝王心术,甚至于亲手教他武功,还要求他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复刻每招每式。
慕容赫教完他如何辨认手腕上的穴位,夺取兵器,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从今以后,你就姓慕容了。你打算叫个什么好?慕容悯?”
身量初初抽条的少年收起剑,淡淡道:“不,是慕容隐。从前种种,都隐去吧。”
慕容赫笑问:“不报仇了?”
少年森然道:“我要讨的债,实在太多。隐去名姓,才好扮上新角儿,叫他们全都一败涂地,一一偿还。”
从此,谢隐在慕容赫面前是皇孙殿下,在东桓其余人面前则是慕容赫的养子,慕容隐。
他自少年起,便精通做戏,手到擒来。
唯有一人,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去模仿——他的兄长,谢陵。
为什么谢陵能够光明正大地做谢家长公子,而他却要在东桓如履薄冰,连做梦都要咬紧牙关,生怕说了什么梦话,泄露身份。
凭什么。
无助,疑惑,不甘,怨恨,嫉妒,再加上一丝思念,就足以诛心。
十五年后的重逢,他不得不承认,谢陵当真是个近乎完美的君子,他对于那场阴谋毫不知情,对于失散的弟弟情深义重。
这让他更难以接受。
可是现在,谢隐想,其实,扮演谢陵也不错。
因为在他缓缓睁开眼睛时,手臂只是微微一动,伏在身边的少女便蓦地惊醒,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掌。
“兄长!”
初盈握着他的手,泪水终于涟涟而落。
自从谢隐归来后,便冷待她,欺负她,捉弄她,甚至轻薄她。初盈怀疑过他的身份,认为他根本不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兄长……
可是,他却为了自己,跳下茫茫江水。
初盈醒来时,二人被冲到岸边,谢隐还昏迷着,可是手还死死地攥着她的腕子,一刻也不曾放开。
这天下,除了谢陵,还会有人如此待她吗?
“兄长,你终于醒了……我好害怕,我怕……”
谢隐静静地看着她,眉眼不再似从前般冷锐,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温软。他带着一丝笑意,问:“怕那个坏人追过来吗?兄长不会让他得逞的。”
初盈摇着头,哭着说下去:“……我怕你出事,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隐怔然。
片刻后,他终于轻轻笑了。
脸颊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谢隐用指腹为她拭去泪水:“……傻瓜。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谢隐捏着她的肩膀,引她起身,坐在榻上,好和自己挨得更近些。他一下下地轻抚初盈的后背,掌心传来她随着呼吸的微颤。
日光透过窗棂照过来,落在谢隐的侧脸上,平白多添了几分温柔。
初盈望着他,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她的鼻尖顿时酸涩起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闷声道:
“兄长……我搞不懂你!自从你回来之后,有时对我冷如陌路,有时故意捉弄我,还有时……你不是说,要与我恩断义绝,两不相见吗?这么狠心的话,你都讲得出来……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好,我顺了你的意,去陆家席位,你却又、又……若不是你忽然发疯,你我怎会撞见太子那一档事,哪里会有现在许多事端!”
谢隐正将手臂搭在她后背,是个虚虚圈揽的姿势,闻言,也不禁有些心虚。
“对了,那人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当时一片打斗声,她躲在石壁后,只依稀听到“慕容”“姑藏”之言,那巫祝似乎认识谢隐一样。
初盈正要追问,谢隐眉头一皱,闷哼一声,闭上眼睛。
初盈忙俯身过来,失声道:“兄长!是哪里痛吗?”
谢隐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顺势抓住初盈伸过来的手,脸色苍白,仍微微笑了一下,问:
“是吗?……兴许是有些头痛,这些事情都记不大清了。我怎会对妹妹说出如此薄情的话呢?实在难以置信。妹妹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弄错了?”
初盈怔了片刻,睁大了一双杏眸,有些难以置信道:“……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