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对谢陵有私情,那谢隐便留不得她了。
连绰问:“可是公子,您如此试探,在旁人看来,绝不是陵公子的做派。若是被她看出端倪来,这可怎么办?”
谢隐淡淡道:“那就任她看。在这世上,连我都无法证明我是谁,何况旁人?”
连绰便沉默了。
“顶替谢陵的身份,只是权宜之计。至于那些属于谢陵的情谊……我若连这些东西都肯要,岂非自甘下贱。”
话语最后,满是厌恶。
谢隐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剑柄,狠狠一转。
寂静夜色中,枝头燕雀忽惊起,慌慌张张地扬起翅膀,向更高的山头飞去。
那是华邑山。
华邑山顶,一点星火,是京中善男信女虔诚祷祝之地,如是观。
谢隐冷然抬眸,不知是在望着飞上山头的燕雀,还是在望那处道观。
“好好瞧着吧。”
“接下来这场戏,会让你知道,谢家,梁国,皇室,是如何倾覆的……”
谢隐声音极低地吐出三个字:
“谢、承、安。”
再重逢时,他一定会让这位父亲毕生难忘,追悔莫及。
*
大梁大理寺卿宋景时接到急报,奉诏与都尉魏如观带领左右金吾卫快马加鞭赶到时,事情已经相当明朗了。
薄氏其罪之一,劫掳人质,威胁谢承煊,谢氏姐弟三人皆可为证。只这一条罪,足够让薄家不得翻身。大梁律中此乃重罪,就是被受害人当场反杀都可被视为合法,更别提谢陵作为其长兄,情急之下先行救人了。
其罪之二,刺杀官员。
其罪之三,通敌谋反。
月色分花拂柳,透过高悬的枝叶,投下一层树荫阴翳,正笼在谢隐的面容上,看不清神色。
“宋大人此言恐有不妥。”
谢隐淡淡道:“或者说,右仆射薄盛文,根本就是东桓卧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卧底”二字已经相当震撼,更何况还是东桓卧底!
——谁人不知,大梁慕容皇后乃是东桓公主?谁人不晓,薄盛文向来是皇后一派?
慕容皇后把持朝政多年,就连宋景时,也是近年被她提拔的世家新贵。
岂非是在说慕容皇后偷天换日、将东桓人安插到了大梁王侯贵胄的头上!
魏如观下意识地看向宋景时,宋景时敏锐地意识到了谢隐在暗中把矛头指向哪里,薄怒道:
“谢大人,请慎言!”
谢隐扫了他一眼:“已经足够慎言了。人证物证俱在,明日早朝,我自向陛下禀明一切。”
说罢,他看也不看宋景时,对魏如观郑重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多谢金吾卫出手营救舍妹,魏都尉此恩,谢某铭记在心。”
魏如观与宋景时不同,他乃是武将出身,加上家族荫庇,平平稳稳晋升到金吾卫都尉一职,算不上有什么派别党争,只是中立。他与宋景时本是执行同一任务来的,可是谢隐对宋景时视若无睹,偏偏只答谢他,摆明了是看不惯宋景时一直为慕容皇后做事。
谢氏与慕容皇后又一直不大对付,谢陵作为长房长子,名望才学出众,硬生生被扔到塞北吃了两年雪碴子,能不怀恨吗?现在抓到了薄氏这个把柄,听这话音,明天早朝恐怕有的瞧了!
魏如观连忙回了一礼,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慕容皇后的诏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顿时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皇后命他与宋景时一同来捉拿薄氏,自然先行得了消息,要将薄氏捉回去处理;可是谢陵横插一脚,先把薄氏的人或杀或擒,恐怕早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
怪不得,宋景时脸色那样难看……
这一局棋,明面上是谢家与薄氏的对弈,实则是谢陵与慕容皇后的争锋。
当年谢陵铨选入仕,风姿冠绝京都,魏如观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在塞北的这两年,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让他性情遽变,练出了这样决绝的手腕。
魏如观不禁望向谢隐,他已转了话锋,命那些擒了薄氏的部曲将人移交过来。为首的少年恭敬领命,放那几个活口过来时,还用剑尖点了点一洼血腥,让他们把自己的残肢带走。
谢隐立在一旁,神色毫无波澜,淡然如常。
一股寒意无端升起,魏如观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
谢承煊也已经赶来了,谢云瑶和谢随早已跟着初盈避到一边,正围着她问东问西,姐弟二人见父亲赶到,皆惊喜不已。
而谢云瑶嘴快,欢欣道:“父亲!父亲,原来阿陵哥哥没有死,他回来了,还救了我们!……”
而谢承煊站在原地,神色沉沉,并没有任何惊异,也没有欣喜,竟然像是早得了情报。
里面正在清扫战场,血腥味刺鼻,宋景时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西平县县令接了急报,听说自家辖区又是扯上谢氏子弟被劫、又是扯上谋反叛乱,吓得慌慌张张赶过来,正要挤出个笑容问大理寺卿安好,就被有气无处撒的宋景时发作了一通,勒令他彻查西平县。
魏如观随后出来,看见谢承煊后,他抱拳一礼,迟疑道:“谢大人……”
谢承煊回了一礼,魏如观不禁又看了一眼那些追随谢陵身侧的部曲,怎么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模样。魏如观低声问道:“谢大人,这些先行擒了反贼薄氏的人,当真是谢家培养出的部曲吗?”
谢承煊顿了顿,微微颔首:“正是。他们随阿陵在塞北两年,托燕平侯的福,也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了,许是染了行军之风吧。”
谢承煊提起燕平侯,魏如观便了然了,应该是谢氏为保护谢陵,托驻守塞北的燕平侯训练了自家部曲。
魏如观松了口气,笑道:“怪道有军中锐气,原来如此。”
待魏如观走远,谢云瑶再按耐不住好奇,贴到父亲身边小声问道:“阿爹,咱们家还有这样厉害的部曲呀?咱们为阿陵哥哥送行时,也没见到这么多随从……你什么时候偷偷送去给他的?”
谢承煊脸色不大好看,只道:“少问,少言,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谢云瑶不悦道:“不说就不说,凶什么嘛!人家差点以为见不到您了呢……”
唯有初盈蹙起眉头,望向谢承煊,神色若有所思。
*
月色西沉,夜风吹动寒枝枯叶,发出阵阵响动,轻盈又辽远地回响在谢氏府邸的回廊中。
“初盈,你带云瑶和阿随回房休息吧。”
初盈应声,与她们二人一同退下。
谢云瑶姐弟住在谢府东侧,与初盈方向相反。待他们二人离去,初盈从竹林后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前堂隔窗的檐下,附耳听去。
只听谢承煊冷冷道: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