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初盈看似安静,实则心思敏感又细腻,顿时敏锐地感受到了这副熟悉容颜下的陌生变化。
兄长对她,从来都是温柔的,沉静的,连斥责都从未有过——除却当初在朔州那天。
可是,即使是面临她那么荒唐的言语,谢陵也不过是沉声冷对而已,哪里像此时这样,语气中带着审视和嘲弄,仿佛在冷笑。
两年的时光,逐渐抹去了初盈对于兄长逾越的记忆;而谢陵却仿佛被圈在了当初的情境中,一遍又一遍地面对着妹妹追随自己到朔州的荒唐行为,直至将当初的画面瞧成一出荒诞吊诡的滑稽戏,最终,积淀成了被冒犯的恼怒与可笑。
——他一定还认为自己对他还心存妄念。
除此之外,初盈想不出别的解释!
否则,如今的谢陵面对着她,怎会是冷眼旁观的姿态?
初盈的心沉了下来。
她立刻松开了环抱着谢隐腰身的手臂,从他怀中抬起脸来。
谢隐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望着初盈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算绝美,却独有一种无双清丽,是书卷墨香中才能养出的静逸淡泊,犹如映日芙蕖。而此刻,这朵芙蕖仿佛承着晨间清露,化作涟涟珠泪,流连在花瓣一样娇嫩的脸颊上,楚楚动人,惹人轻怜。
这就是谢陵昏迷之际也念着的人吗?
谢隐忽地冷笑一声。
初盈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她强作镇定地抬眸望去时,谢隐已经缓缓地勾起一个微笑,那弧度确实与谢陵分毫不差,却看得初盈心中发寒。
谢隐含笑问:“妹妹何故这么不爱惜自己,竟然独个儿对薄盛文动手?若是兄长再晚来一分,你岂不是要送了命。这么孤注一掷,所为何来?”
为了……给兄长报仇。
但是这句话,绝不能让谢陵知晓!——尤其是,现在这个让初盈捉摸不透的谢陵!
初盈匆匆用衣袖拭去泪水,压下声音中的哽咽,尽力镇静道: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兄长,云瑶和阿随都被关押起来,我们又听到了你的、你的……死讯。我们商议过了,我去引开薄氏注意,才好给他们争取时间脱身,好歹博个出路……”
谢隐淡淡向连绰投去一眼,连绰立刻会意,将刚刚没说出口的禀报给续上:
“我们赶到的时候,薄氏已经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看守二小姐与小公子。他们抓住这个空隙,刚刚翻墙出来……”
听起来,倒真是只为了堂弟堂妹。
这位谢大小姐垂着头,似乎是被吓坏了。
谢隐的手抚上衣襟,冷冷地拂了拂,似乎这样,就能拂去她在他怀中饮泣的画面,掸去她那为谢陵落下的泪水。
这泪水的温度太暖,情谊太深,哪怕碰一下,谢隐都会恨不得远避出数丈之遥。
仿佛能灼痛人的皮肤。
他冷声道:“薄氏的人只是乱了,不是死了。此处距京城上百里,你就这么有把握,你的弟弟妹妹能够成功逃出去求救吗?”
初盈终于抬起头来,望向谢隐。
她试探着提醒:“兄长……此处临近华邑山。”
华邑山又如何?
须臾之间,谢隐骤然明白过来,攥着缰绳的手悄无声息地收紧了。
华邑山上,如是观中,有她的伯父。
谢隐深恨的那位“父亲”。
片刻后,谢隐忽地笑了一声:
“……妹妹好记性。”
语气之中,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颇有些阴晴不定。
初盈实在拿不准他的态度,正忐忑时,耳畔却忽然扑来温热的风。
不……
不对!
那不是来去无定的风儿……那是兄长的呼吸!
炙热,又亲密地拂过她的肌肤。
熟悉的男子声音响在耳畔,又像是直达心间。
初盈骤然睁大了双眼。
谢隐上身微微前倾,在她耳边絮语:
“一个素未谋面的伯父而已,难为你这么上心。不如妹妹同我上华邑山去,也唤他一声父亲好了……”
一瞬之间,初盈连他话语中的内容都无暇去分辨了,连气息的起伏都被牵动着,一时间头晕目眩。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什么叫做和他一起去见谢承安!什么叫做也唤一声父亲!
他疯了吗?当年在朔州,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瞬间就从迷蒙中清醒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惊吓。
“兄、兄、兄长……”
她连头都不敢回,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身子就是一偏,从马上摔了下来。
初盈惊叫一声,多亏连绰眼疾手快,搭了一把,她才踉跄了几步,堪堪站定。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谢隐早在伏向她耳边时,便松开了圈着她的手。
所以她才会那么轻易就摔下来。
想通这一节后,初盈猛然抬头,只见谢隐端坐马背,神色漠然,仿佛面前人不值一提。
一股陌生感从初盈心头升起,再细细密密地爬上脊背,渗出一层冷汗。
远处的厮杀已止,徒留地上蜿蜒的血泊。
连绰寻了个理由,命人带初盈去见谢云瑶和谢随。这位谢大小姐看起来似乎十分挂记弟弟妹妹,一刻不停地随之离开了,没有再回头看谢隐一眼。
连绰目送她离去,又望了望谢隐,欲言又止。
谢隐对上他目光,冷冷道:“不必看了。我对她没兴趣。”
连绰小声道:“那您还对她……对她……”
搂搂抱抱!还把人家吓得都从马上摔下来了!
谢隐漠然:“她又不是谢家的亲生女儿,不试她一试,怎知她和谢陵之间有没有私情?”
连绰“啊”了一声,惊道:“不会吧?暗卫队传来的情报说,陵公子向来爱护弟妹,又极重礼法,怎么会和名义上的妹妹有首尾?公子为什么会如此猜测?”
说罢,连绰的表情逐渐变得微妙起来:“该不会是谢大小姐对陵公子……诶,不对,刚刚谢大小姐的反应,一点儿也不像动心,更像是被您吓得半死!”
谢隐冷笑:“她该庆幸她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