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清霜后来才知道的事,原是白以浓出师,自剑道下山之后便声名大噪,一路上,不知多少人想要与她切磋,或有百年大派,亦有旁门左道的小派。只是她一贯性子清冷,也并非逢人相邀切磋便要应下,如此这般,时间一长,便有不少人觉得她恃才傲物,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越发看她不顺眼。
由此便有了那时与人切磋之时中毒的事情发生,那与她切磋的人已是不死心挑战过她多次,怎料每次他自觉精进想要再次挑战时,白以浓的剑术又更胜一筹,让他败下阵来。是而,他心中怨怼积压,便有了这胜之不武的一招。
但白以浓确实也是心气高,全然没想过会有人使这样阴损的手段,这才中了招。吃一堑长一智,她自此见识了不少人心叵测,入世的历练更深,这才有些明白了为何师门会让他们下山历练。
时间归拢,她已在竹舍住下第四日,自那日见血后,她便一直由顾方闻医治,那半程散听着像什么要命的毒,然则在顾方闻面前也不值一提,他只是随意看了看,便对症下药,再由顾云篱一旁一边学一边帮着医治,到这会儿时,已经好了大半。
清霜对这位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人一直保持着又好奇又敬畏的感觉,每日送药时,她总想着偷偷瞥一眼这人。
白以浓样貌类型与顾云篱有些类似,看着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尤其是眉心那点朱砂痣,平常垂眸沉思时,总会让清霜想起佛堂里那低垂眉眼,素手静立的观音大士。
她虽已三十有余岁,脸上却不显,或许是这些年习武与辟谷所致,与常年酒肉不离身的顾方闻相比,两人简直天差地别。
清霜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长辈似的人并不是都像顾方闻这种德行的,起码这位白女侠,看起来比顾方闻靠谱了不知多少倍。
隔日晨起时,清霜照旧天刚亮就睁开眼起身洗漱了。清冽的山泉从竹筒水管里溢出,她接上一抔扬在脸上,草草洗过一遍,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破风声来。
随意擦了把脸,她四处寻找声音来处,不久,便在竹舍后养鹅的那大片空地间,看到了一袭熟悉的白色身影。
那群白鹅气势汹汹,没少欺负过她,仗着她年纪小胆子小,不止一次地追着她满院子跑,她吓得一边叫一边喊顾方闻,而后者只是饶有兴致地嗑着葵花地里刚打出来的瓜子,一边乐呵呵地让她再跑快些。
事了,还是顾云篱采药回来看不下去,替她将大鹅赶跑。
而现下,这群气焰嚣张的大鹅一个个偃旗息鼓,缩在鹅房里不敢出来,哪怕白以浓占了他们这群恶霸的地方也不敢放一个屁吱一声。
呔,这群畜牲们还真会看碟子下菜。清霜心里暗骂,而目光很快便被那道身影吸引了去。
不知是否练剑之人都是这样的模样身形,白以浓握着把柄银剑,几乎快要和那柄剑成为一体,那剑光如檐上雪,雪亮又冰凉,她身形宛若游龙,操控着手中的剑,行云流水地使出一招一式,就连从树上落下的叶子,都被她的剑风劈成了两半。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剑鸣声与破风声相伴,阵阵明快,清霜看得目不转睛,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那柄剑太漂亮了,拿剑的人身形如鹤,利落清挺,眉眼清亮又坚定,叫人移不开眼。
少顷,一式完毕,白以浓收剑背在身后,停下动作,撇过头看了一眼清霜。
后者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洗脸水正顺着下颌流到脖颈上,滑进了衣襟之中。
“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清霜有些急,赶紧开口解释道。
白以浓身形一顿,愣了愣,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听她淡淡开口道:“我知道。”
这回轮到清霜愣了,然而还没愣片刻,白以浓却先动了。
她翻手将那柄通体银白的长剑祭出,亮到清霜眼前:“试试?”
经她手中拿着,清霜甚至生出了大夏天这剑还在冒着寒气的错觉。
她试探着抬眸看了看白以浓的神色,见她那双幽潭般的眸子无甚波澜,这才伸手接下。
也是触及到的一刹那,白以浓收力,那有十几斤重的玄铁长剑的重量立刻便悉数交到了清霜手上!
她吓了一跳,但也只是吓了一跳,下一刻,她便迅速反应过来,憋红了脸,使足了力气,竟然硬生生地接住了那柄剑。
与那日拔剑时不同,今日,她才切切实实体验了一番这剑到底有多重。一想到白以浓手里拿着这么重的剑,还能招式自如,舞得轻快迅捷,清霜心中就忍不住咋舌感叹。
“如何?”见她稳稳接住,白以浓垂眸,长睫挡住大半瞳孔,问。
清霜随心道:“漂亮!”
少见地,白以浓挑眉,唇角也不自觉勾起笑来:“漂亮?”
清霜如实答:“大侠的剑太漂亮了,又有分量,我特别喜欢。”
“你喜欢这剑?”
“喜欢!”
“不觉得重?”
“若是拿在手中能挥使千钧力,重一点又怎样呢?”清霜也确实这样想得。
“不错。”白以浓笑了笑,眼中多了几丝赞许。
“不错?”清霜听得一头雾水。
“想不想学剑?”白以浓抱臂,低头看着还不到她大腿高的小姑娘。
清霜却呆住了。学剑,这是先前断不敢想的,顾方闻常使暗器或是长刀,极少使剑,她年岁尚小,恐怕顾方闻也一时半会儿没有教她武功的打算,倒是先前起了兴致教她识字看医术,但她实在不是那块材料,坚持了两三月便作罢了。
可眼前谪仙般的人对她说学剑,她却头一次,心底里生出了一阵陌生的希冀与渴望——手中的剑太漂亮了,连同白以浓练剑的一招一式,一齐在她脑海之中一幕幕回演。
“我能学吗?”片刻,她仰起头问,双眼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看着白以浓。
“能。”几乎是一瞬间,白以浓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不过孩提年岁,便已能提起剑来,已是根骨奇佳。”
语罢,她伸手将清霜手里拿着的那把剑轻快地拿起,一并收入剑鞘当中。
“只是剑之道,艰难坎坷,需以意志、毅力一并同功……”
“我可以的!”清霜想也没想便道。
白以浓的清澈的眸子颤了颤,那眼底倒映着小女孩满脸的笑容,额前的两绺长刘海在眼前飘散开,她眨了眨眼,旋即又闭上了眼。
见她良久不说话,清霜也冷静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纠结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不过,大侠,我有个问题。”
白以浓又低下视线,颔首道:“问罢。”
“学剑的话……也要拜师是吗?”
白以浓不明所以,只微微顿首。
“啊……可我师父说了,他老了还要让我和姐姐给他养老,不让我们再认师父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白以浓有些哭笑不得,常年冰霜似的脸也有了丝裂纹。
清霜仰头看她,蓦地便觉得她这一笑,平添了几丝凡人应有的烟火气。
而将这两人对话从头到尾一概听了完全的顾方闻还靠在竹舍内的小椅上,闻言,轻轻笑了笑。
“我只教习你剑术,未能教你做人立世之道,自然算不得你的‘师父’。”白以浓道,“此’师傅‘也非彼’师父‘。”
她低下头来,眸中也涌上思绪。
如今连她自己,甚至都不能全然领悟立世为人之道,又何谈传授他人?
清霜听得懵懂,但听大差不差,不由得心里纳罕:还有这等好事儿?
未等她欣喜罢,便听白以浓轻叹了一声,紧接着,她展手,稍稍后退了几步,在清霜惊异的目光之中从腰间轻轻使力一抽——
一阵如冽泉如山般的声音蓦然乍起,清霜眼前闪过一阵剑光,下一秒,便看见白以浓竟然从腰间抽出来了一把银亮如雪的软剑来。
那剑抽出来时极软,没有铁制的冷硬,然而她捏在手中时,又利直一柄,剑光微芒,直直闪进了清霜眼里。
“此剑名为‘瀑水’,”她将软剑递了出去,“是我出师时师门所赠,便算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这年清霜五岁,还差两个月就要满六岁了。
六岁生辰这天,顾方闻给她煮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长寿面,清霜吃得很香,因为白日里跟着白以浓练了一整天挥剑。
晚上的时候,顾云篱给她做了副膏药,贴在她挥动了一天手腕上。
她疼得龇牙咧嘴,但目光移过床头放着的那把银剑,又忍不住笑了。
此后三四年,日日复日日,修习未不敢忘。
那名为“瀑水”的软剑,便跟随她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