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琰拿起看了看,把卦签拢进袖中,再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裸子置于桌上,“这只签我买下来了。”
一锭银裸子买下他这挂摊都够了,老人家不肯占人便宜,忙捡了银子起身,容琰却已经拿着签走远了。
街上人差不多快散尽了,容琰不便留屠鸾太久,便想送她回府,屠鸾想到回家就要面对屠郎中的责问,一下子感到无比厌烦,就说想要慢慢走回去。出了青龙门,直穿水津桥,桥下的河面上飘着成千上万盏花灯,万千流萤围着灯火打转。屠鸾趴在桥墩上,看得惊奇,“都九月了,竟然还能看到萤火虫!”
容琰接口道,“大概是今年天凉得比较晚。”
屠鸾点点头,“世子,我们也去放一盏吧!”
两人来到湖畔,摊主正准备收摊回家,屠鸾忙让他等一下,买下两盏莲花灯,手拖起一盏,对容琰笑道,“世子,许个愿望吧!”
容琰每一年都会去岁安寺里供奉一盏长明灯,每一年的愿望都没变过。几乎不用细想,他就知道自己该写什么,正要提笔,屠鸾仿佛猜到他会写什么,轻轻道,“世子,人一生的精力毕竟有限,要照拂这个要看顾那个,最后只落得一身精疲力尽,偶尔,也让自己喘一口气。”
容琰眼中划过一道柔光,笑道,“你知道我会写什么?”
屠鸾摇摇头,“我只知道世子的愿望里,不会有你自己。”
说完,她回转头,对着自己的那盏花灯,却不知该写什么。目光一侧,瞥见容琰棱角分明的侧脸,三分文弱七分雅致,缺少一味阳刚,但隐隐之中,又透出几分顶天立地的浩然正气。她不小心扫到了他的愿望。一半是家,一半是国,唯独挤不进他日渐消瘦的身躯,连丝缝隙也不肯为自己留。
她的目光又栖落在他的侧脸上。
中天是一轮皎月,头顶是一盏照明的花灯,月光和花灯橙黄的光线都被他端方雅致的身姿引过去了,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得不像话。脑中灵光闪现,屠鸾提笔在花灯上写下一排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京州虽无宵禁,但当地人作息规律,亥时人定,先前还喧声震天的朱雀街骤然沉寂,街上寥寥几人。容琰与屠鸾并肩走在一起,天南海北得聊着,不同于四六不着调的盛疏,小半生转瞬即过,屠鸾也没走过几个地方。然而她读书庞杂,书里的山川风月,却能信手拈来。
容琰很少同女子接触,从前总是听盛疏在旁边叽叽呱呱,说来的故事必须加工加料,比如办案路上,美救英雄,她一弱女子以一敌十,三两下就把二三十个山匪打得落荒而逃。说起在五登山看见云海,觉得自己脚踏山海,比话本中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还风光。盛疏说什么都要添油加醋,但描述得绘声绘色,通常嘴上在说,手脚同时比划,总把他逗得忍俊不禁。像屠鸾这样引经据典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还是听头一遭,也颇为新鲜。
等她把五岳讲完,容琰评价道,“屠小姐身为女子,虽然心装山海,脚步却受礼法教义所缚,真的很可惜。”
这是第一次有异性对屠鸾说女子受礼法所缚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在她接触的男性里,屠郎中只会说女子的本分是相夫教子,国公府的云三公子画技不如自己,旁人却只会睁眼说瞎话,借贬低她来捧高云三公子的画作。徐锡远那厮就更不用说了,她在他眼里和一只花瓶没什么分别。
屠鸾停下脚步,极认真地望着容琰,“世子也觉得女子不必囿于闺中?”
容琰也停下脚步,却领先了屠鸾两步,回过身,笑道,“三官堂的严堂司,是本朝第一个入仕的女官,但行事果决,上任五年,重申了百来起冤假错案,还了蒙冤的无辜之人一个公道。可见,女子的智慧手段并不逊于男儿,变化阴阳,从来都是相生相伴,原该分左右,而不该分高低。女子只该囿于闺中,在我心里就是代代传承的偏见。”
屠鸾心潮澎湃,眉目愈加生动,“我与世子想的一样,若女子的智慧也能用于悬壶济世、造福百姓,男女强强联手,出来的效果必然是加倍的。”
“所有人都有机会为国效力,而不必分性别、籍贯、年龄,在当下,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人间理想,但我期望能够亲眼看到理想成真的那一日。女子能够登科入仕,能够立于朝堂高谈阔论,能在阵前挥斥方遒,也可以选择宜家宜室。”在满街的灯火晕染下,容琰的面部轮廓更显深邃,目光坚定、诚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