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否认，“我没有，我只是……顶多算是触景生情罢了。”

而且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把眼泪憋了回去，根本没有偷偷抹眼泪这一说法。更何况，哪有人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的？

她低着头，“狄老师，其实你可以装作没看见的。”

狄知筠莞尔，感觉到她自然而然露出的小女儿情态，他更加得寸进尺，他的手搭上她的脑袋，“你都叫我老师了，我怎么还能装作没看见？”话一出口他悚然一惊，他又说错话了。

但涂凝却似乎没有介意什么，她掀起眼帘看了看自己脑袋上散着热度的手，脸微红，“狄老师，我不是小孩子。”

“不是孩子是什么？因为是孩子，你不用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涂凝心里一触，眼眶微润，而后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可前段时间才有人对她说她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没有资格任性！”

她的心口又是一刺，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席卷而来，她垂下眸，不说话。

狄知筠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也没再开口，等着她。

许久之后，涂凝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又不那么陌生的男人，嗓音带了黯然，“我没有不喜欢一个人的权利吗？”

狄知筠怔然，意识到她正在在向他敞开心扉，他说：“有。”

“有些关系，是别人替我选择的，不是我自己要的，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接受它？”

自从妈妈离世之后，她和爸爸就只剩下彼此，他们的生命里自带着某种痛感，但也有比别人更加强烈的亲情连接。哪怕已经如此，他们也总是聚少离多。涂凝从初中开始就到外地上学，那种分离和孤独也更加彻骨。

那时候她的目光太浅，心中所期望的只是能快点长大，快点毕业，有个好的工作，然后把爸爸接到身边，他们又可以在一起，爸爸也不用再是一个人。

可等她就快要“长大”的时候回头看，却发现她的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新的人，他和她对未来的规划并不一致。

那时候涂凝懵了一下，但她接受。她这么多年的想法，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她忽略了她的父亲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但她的接受是对于父亲层面的接受，而不是对于自己层面的接受。

也许她对亲密关系的要求维度太高，她无法做到短时间内从心里认定一个人，那个人也许是父亲的亲密之人，却与她无关。可他们却要求她立即就接受，他们认为她理所应当。

而且那个人，她并不十分喜欢。

“我知道他需要陪伴，但我不希望那是一个对他颐指气使，让我感觉不到爱的人。”

可是那样不足以讨厌。

“那为什么？”

“因为我爸。”

“你认为的颐指气使，他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那时候的她如此幼稚。

狄知筠沉吟，又摸了摸她的头。

涂凝眼睛湿红地看他，“不该吗？”

“没有什么不该，只是我猜他没能理解，个人站的角度不一样而已。”

“是啊，他是我的父亲，他却不能理解，反而站在那个人的位置来声讨我。”

涂凝想起最后的那场矛盾爆发。

那时候她坐在电脑前上网，她爸爸来到她跟前，“阿凝，你弄完了就自己睡觉啊，我送你阿姨去旅店。”

涂凝淡淡嗯了一声。

“那你晚上自己锁好门。”

涂凝抬头，“您今晚不回来了？”

她爸爸支吾了一下，“……不回来了。”

涂凝抿紧唇，负气地把头撇朝了一边。忽然有种悲哀感，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的父亲不再只是她的父亲。他有了第二抉择，而在两人的抉择之间，他没有选择他的女儿。

她爸爸最后看了看她，还是出去了。

涂凝咬着牙，忍住眼泪，手指紧紧地扣在鼠标上。

她爸爸和那个女人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那重而裂的声音，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涂凝爬到被窝里，在漆黑的夜晚，空荡荡的房子里，一个人无声流泪。

第二天早上，涂凝吃着早餐，她爸回来了。

涂凝看了他一眼，继续吃。过了两分钟，她还是问：“爸，您吃吗？”

“不吃了，你吃吧。”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似乎又要出去。涂凝的目光追着他到门口，“您又要出去了？”

“嗯，有点事，中午回来，你自己弄饭吃。”

“爸！”涂凝心里酸涩，“我体谅你一个人在家，趁放假想多陪陪你，你怎么老不在家？”

然而她爸爸却像被触及到什么神经，情绪蓦地一起，对涂凝吼道：“你要能体谅我，昨天晚上就不会那么做！”

涂凝懵了一下，“我做什么了？”

“你知不知道我跟她吵架了？”

“哦，”涂凝笑了，“你跟她吵架了所以把气撒在我身上？”

“还不是是因为你！”涂凝脑子嗡地一下，他吼得很大声，表情很狰狞，仿佛在她的脑中劈开一个裂缝。

“你说你为什么就一定要讨厌她？”

“……”涂凝咬牙，“之前或许有理由，现在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你为什么讨厌她？！”

“因为你，就是讨厌，纯粹的讨厌！”涂凝语气也开始撕裂。

“她是我爱的人，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你喜欢我就要喜欢吗？”

“你不该喜欢吗？！”

“……”涂凝停住，无法说通。

她因为不喜欢一个人而罪孽深重。她曾经认为的更深的连接，只是她认为的更深的连接。

“他竟然和我说出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的话，那种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语言。我想不通，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他竟然那么狠心地对我说出那么狠心的话，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明明以前，他是我最好的爸爸。我记事以来，不止一次听亲戚朋友说过，我爸爸最疼我了，我小时候从来都不舍得打我。可是短短半年的时间，他就变了吗？”

狄知筠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她极力而倔强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他没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在他面前这样哭。

他一时没有办法开口，他之前的确太浅薄，世界上并没有真正地感同身受。

哪怕她在他眼前的模样让他触动，但他感受到的也许也许只是其中的几分之一。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复杂难解的题，他只能向她浅显地表达，“也许当你长大了，老人就是一个孩子，不免会有没有道理的时候。”

涂凝突然定定地看着他。

又有一串眼泪从她眼角流下来，无声的。

在渐暗的天色下，泪珠闪闪发光，显得她既脆弱，又像泡沫一样虚幻。

狄知筠知道不合时宜，但身上的一包纸巾已经用完了。

他想他应该回屋再去拿一包，涂凝却抓住他的袖子，“你干什么去？”

着急当中，她没有叫他狄老师。

“去给你拿点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