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得了弘虔的授使,又兼着是孙长史亲自督办,关于小小一个乞巧节阖府上下倒也是办得有声有色——尤其是对于那些长年困在庭院的婢女们而言,她们平日里多是做的多是洒扫庭除之类粗活,又不像主子身边的侍女那般得脸。除了年节外,一年到头难得休歇。对于这江南的女子来说,乞巧节算是难得的大日子。王府中前些年的她们多是三五成群地告假去集市上看女戏,或是买些磨喝乐之类的小玩意儿。有些婢女有要好的姐妹,聚在一起斗巧或者祈求姻缘。对于这些,府内的主事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也就随她们去了。本是女儿家私下庆祝的日子,而如今不知为何竟这么受弘虔重视,既是得了空歇不必遮遮掩掩,又得了赏银,也难怪她们喜笑颜开了。
这一切热闹却不曾干扰弘虔。正是乞巧前夕,寝殿内的云王兀自凝视着掌心已经被打磨好的钗子,忍不住伸手指尖轻抚了抚。只是望着这颇费了一番功夫的钗子,弘虔思绪万千。
钗首上的那幅抚琴图,刻的原应是一仕女怀抱琵琶,低眉轻弹。而弘虔参照着绮罗楼里的那位女子,刻的是一仕女端坐于蒲团之上,眉目清和,宛若谪仙人。信手抚琴,似要诉尽平生离合悲欢。
“本想做个小些的牙雕来讨你欢心,却不想天时地利均不占。人和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钗子来寄情思。只是不知那首《思郎吟》,你是否还愿再弹呢?”
弘虔禁不住喃喃道。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嘲弄地笑了。将钗子放于锦匣后,便将腰间的软剑抽出。从怀中掏出锦帕细细将青霜剑擦拭着。“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青霜周身柔软似绢,平日里都是窝在剑鞘内缠绕于腰间,甚少露面。只是这次前去越城,弘虔心中隐隐只觉得有些不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再多做些思量,看看是否有遗漏,倘若节外生枝,又当何为。
翌日。弘虔起了个早,遣人将锦匣送至绮罗楼后,就像卸下一桩沉重的心事。忽地来了兴致,抽出腰间的软剑,在殿外随意地舞起剑来。只是这剑舞美则美矣,习武之人一看,却知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舞毕,弘虔收势,信手挽了个剑花,背负而立,倒也是算得上飒然利落。弘虔这些日子深入简出用心跟着鲍成学艺之事,林涧寒也略有耳闻。只是王府需打点的事情太多,弘虔又免了众人日日的见礼,连府内平时膳食,也是东西房各自相用。虽在同一屋檐下,林涧寒也有数日没见过自己这位新婚未有多久的夫婿了。
学艺一事林涧寒并不作过多干涉,而听闻弘虔竟然安排孙长史来操持乞巧节难免还是有些诧异。这乞巧节本是女儿家们的闺阁私趣,而今如此大张旗鼓地庆贺,还让堂堂一位长史去操持——王府长史,是执掌王府的政令,统率府僚各供其事的五品官职。即便是请名、请恩泽及陈谢、书疏这些,也需长史为王爷启奏天听。只是当今的庆和帝与云王手足之情甚笃,这才免了许多烦琐,事无大小,准许云王均可直奏。只是如今这么一位捧着朝廷俸禄的官员,去亲自经办这么一个乞巧节,不知道是该感叹孙格物大器小用还是该喟叹一句王爷行事荒唐了。
而这事可能又要被朝臣口诛笔伐,林涧寒可以预想乞巧后怕是弹劾王爷的折子又像雪花一般落至当今圣上御案上了。父亲曾在信中告知她,说是朝堂上群臣激愤,要求皇上严惩目空一切又行事荒唐的云王,这惹得穆国公极为不快,丝毫不顾忌着同僚的颜面把这些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皇上有心偏袒,每次都是草草罚俸了事。而即便此事也如同过去那般遭御史弹劾,左不过结果也是轻轻揭过,无需忧心。如今弘虔既将这些事吩咐下去,也不好朝令夕改,究底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她即便觉得行事不妥,却也不愿因此等琐事徒增两人不快。
尽管他行事颇为恣纵,林涧寒却偶尔觉得自己这位夫君倒是有些竹林遗风在。不管怎么说,自开朝以来未得到过什么重视的女子们总归能得一天尽情欢乐,尽管只有一日而已,也算是他在这方庭院为力所及为女眷们撑起一角小小的开阔。
弘虔凝神聚气,心思都放在软剑上,一招一式,皆是力求至臻——也就没注意游廊处有人已经驻足观看了许久。而此刻立于堂前的女子正是林涧寒。晨起后不久她便与封清月核对完王府去岁增收,本想邀约前去寻弘虔,而封清月却不想凑这个热闹,以想去看女戏婉拒了。即便被拒,她也不恼,毕竟府内的女眷从晨起时分便都是笑盈盈的,司棋方才还在问她是否想去看女戏,说是王爷请了江南数一数二的女戏班子来,很是热闹呢。她素来不喜过于喧闹的环境,她平日里驭下也算是恩威并施,此时她若贸然前去,那些如花似玉的丫鬟侍女们难免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少不得许多繁琐礼节。既是女儿家的好日子,她也不想去拂了底下人的兴致,便拒绝了司棋的提议。转身前去找寻弘虔,弘虔虽是这热闹盛事的推手,但毕竟是个男子,在这女儿家云集的地方自是不能同乐,说起来,林涧寒这些日子没见到她,即便每日府内事务繁忙,她与封清月常常从东方欲晓到掌灯时分,难得空暇,在那密密麻麻账目的间歇,她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竟是不自觉地浮现出他一袭锦袍,长衫而立,笑吟吟的模样。
这些日子她与封清月的关系愈发得好。许是这个朝代对女子桎梏太多,她二人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最开始封清月对于王爷这个半路杀出的正妻心中存有芥蒂,十分介意,态度虽是不曾轻慢却也不愿与其有过多交往,很多事情都是弘虔在中间斡旋。然而,随着时日渐多,弘虔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两个人免不了打交道。而日子一长,她对林涧寒印象改观了许多,到最后也逐渐折服——最明显不过的就是府内风气因为有她操持焕然一新——在未开府前,弘虔虽是皇家贵胄,却总是桀骜不驯,带着思慎辨明,这仨未娶妻的鳏夫,成日里流连于市井街头,说是寻美酒、寻美肴、寻美婢。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扎进绮罗楼,日日流连于烟花巷陌之中,染着满身的脂粉气,她有心劝慰,却几次惹得弘虔近乎动怒。
那时停湖的别府内礼数都算不得周全,因着孙格物因公事不在府内,王府内更是礼乐崩坏。只是弘虔素日里待人极为宽和,不愿在这些琐事上计较,对于薄物细故,她多是直接丢给八面玲珑的思慎。但思慎一面要听候主子吩咐,一面又要兼顾别府与王府,终究是凡夫俗子,即便再长袖善舞,总归不能事无巨细都照顾到。而王府后来又是当年皇上赐的那群姬妾住着,弘虔更是眼不见心不烦,只是给了侍妾的名分,常年以往,府内难免生出事端。后来开府,别院与王府掉了个个儿,那群仆役却未做大的改动。不知是不是往常太没规矩,她多次听到有丫鬟三五成群,于僻静无人处嚼着舌根。她没有管束下人的经验,也担心这群仆从因着自己从前的身份轻贱自己,很多次都只能暗暗地生着闷气。只是不知何时起,府内再没了那些闲言碎语,王府众人各司其职,上下也井井有条,仆役们也无敢轻慢,待人接物均是毕恭毕敬。
自母亲过世后,父亲再未有续弦的打算,只是,这偌大的相府家业,总得有人来操持。父亲总是为朝廷大事烦忧,又有思念亡妻之苦。林涧寒不忍,便想着为父亲分忧,也就慢慢跟着父亲身边忠仆学着如何管家。从那以后,她边跟着京都大儒学习四书五经,边是慢慢学习如何处事待人,这么一过,便是许多年。而今,嫁入王府,虽是与相府相比多了更多条条框框,她却也聪慧有才干,只身慢慢摸索着琢磨出了名头。林涧寒起初也以为是弘虔故意刁难,毕竟从思慎辨明二人昏礼便交予自己亲身打点,随着接触渐深,林涧寒这才明白原是弘虔性情粗疏,不耐琐事。而在婚后,林涧寒也慢慢从各方口中拼凑出了封清月这位女子,也了解到二人的过往。尽管早已知晓封清月也在弘虔身侧陪伴多年,后来逐渐照顾弘虔的行走坐卧,却难免有些吃味。但又劝慰自己,如果她没有父亲不顾帝王之怒冒然金殿求旨,想必这个女子会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尽管因着身份,只能是侧妃。想必以敞文的脾性,日后会将她抬为王妃罢。除此之外,她的术数,也让人叹为观止。君子通九数,她虽是女子,父亲却也没放松对她的培养,亦是精通术数,即便如此,却仍惊叹于封清月对账目的感知力,有几次她曾在清点账本时有了细微缺漏,封清月也很快指出,她再核对,果然分毫不差。长此以往,她本身就是宽和的性子,不会因着封清月的出身就怠慢轻视于她,而今更是添了许多佩服。两人常常一起轻点账目,封清月术数与林涧寒的管事能力相得益彰,底下办事的人更是忌惮,不敢再像前些年那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这些日子王爷深入简出,封清月走后,林涧寒便不许贴身伺候的侍女们跟着,施施而行,来到弘虔寝殿碰碰运气,却不成想能如此幸运,遇见的王爷与往日那位风流蕴藉的公子截然不同。
弘虔质弱,这些年一直稀稀落落地将养着,虽是许多名贵汤药服下,又有着李御医这位杏林高手精心调养,也未有明显的起色。她又不勤于练武,导致了悟亲传的那些绝学真成了“绝学”——后继之人似乎并不愿汲汲此道。练武本就是苦差事,讲究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但对于她这种常年心慵意懒而又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有的是比练武有趣的物什儿,又怎会日日闻鸡起舞呢?不过今年自打入夏以来,除却宫中吐血那一次,弘虔只是偶尔用些补药,身子却相比之前似乎稍微强了些许。
钗子铸成,又赠予佳人,她心中欢喜,却又烦闷于即将到来的越城之行,便有了兴致,想着借舞剑一抒胸中块垒。却不想竟有美人在身后赏看了个十成十。
这还是林涧寒第一次看到弘虔舞剑。或是因着练剑,弘虔未曾着锦袍,而是随意穿了件白色寻常的的短褐。褪去那些华美而繁复的衣饰,弘虔却依旧眉目朗然,难掩周身风流恣意的气质——似乎“人靠衣装”这句俚语与他无甚干系。对于自少女时代就曾朝思暮想的翩翩少年郎,她欢喜过,也恼过。只是现如今曾经在宫宴上笑意清浅的少年郎而今被白衣落拓迎着风站立在殿外所取代,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被明媚而又欢欣的悸动而替换,周而复始,她清晰地能听闻到自己的胸膛里跳动着的雀跃,全是因着他。她也曾困惑过,为何明城京贵云集,自是不乏满腹经纶风度翩翩的儿郎,甚至那些新科登榜打马御街前的探花也样貌不俗,也有着许多文章极佳也在武术上颇有造诣家中教养甚好的贵公子,怎么她就因着年少那遥遥一眼,便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后来她渐渐觉得,原来心系一个人便是将所有的期盼与欢欣都托于一个人,哪怕再有儿郎万千,却不及他身上的飒然与风度一分。
弘虔虽还是不太习惯与自己的王妃相处,但两人之间总归不像最初开始那般疏离客气,看着伫立在廊子的林涧寒,将青霜收在剑鞘内,便又提着疾步朝着林涧寒走了过去。
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久未疏通筋骨,弘虔却仍有些微微气喘,待走到林涧寒身前,额头已沁满细密的汗珠。她努力运气,努力平复着呼吸,刚才剑舞自是恣意洒脱,若是被王妃发觉自己竟如此孱弱,弘虔会觉得有些羞恼的。
幸而林涧寒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中,见脑海中的形象与如今的白衣公子渐渐重合于眼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刚要福身行家礼告罪,却不想被一双有些凉的手扶住了胳膊,随之而来的还有“锵”的一声。
林涧寒正疑惑这声音的来源,却不承想看到刚才被弘虔提在手里的佩剑因着要扶她便丢在了一旁。可怜青霜,从锻造之日起便声名大噪了那么多年,跟着先皇走南闯北征战沙场不知立下了多少丰功伟绩,而今跟着这个不成器的王爷为着不让美人行礼,便随意地丢在的石板之上。若是先皇泉下有知,得知最心爱的佩剑如今竟落得这个结局,是否会气得从皇陵中蹦出来,大骂弘虔是个不肖子。
弘虔将林涧寒扶起,倒是笑吟吟的,仿佛丢在地上的佩剑与她无甚干系:
“至和怎么得空来本王这里?”
林涧寒望了一眼地上的佩剑,剑鞘缀着宝石,五爪金龙缠着周身,便知道此物华贵,便想着答话后去捡:
“妾身...有些惦念王爷。”弘虔见到眼神忍着不去瞟地上的林涧寒,听到如此直白的答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只得说道:
“无碍的,只是一柄不值钱的佩剑而已。今儿是乞巧,至和可有什么打算?”
林涧寒两颊却染了红晕,这话显得如此孟浪,待说出她也有些不可置信。见到弘虔不正面作答,却难免有些气闷赧然:
“回王爷的话,妾身没有。”
弘虔知道林涧寒是不大满意自己的回答了,额头的汗更多了,却还是温声:
“晨起出来的急,锦帕未曾携在身上。方才不觉,现下才觉得出了些汗,至和卿卿可愿为在下擦干?”
林涧寒陡然听到弘虔这亲昵的称呼,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了个缝,未曾言语,从身上取出帕子,轻轻踮起脚,就要温顺地为她轻拭额头。弘虔身形颀长,较林涧寒高一些。见此,弘虔略微弯下身子,方便林涧寒行事。
不经意间女儿家独有的馨香钻进弘虔的鼻腔,接着便有酥酥麻麻的感觉浸满全身。待林涧寒将要抽离帕子时,却被弘虔反手擒住了那截雪白的腕子:
“既是无事,在下为答卿卿拭汗之劳,今日的行程便由在下安排如何?”
林涧寒心跳如鼓,觉得那被他轻握着的腕也火热无比,只是含混不清地答了句:
“是。但凭王...敞文安排。”
弘虔并非不通情事,但却不知怎么的,昔日那个美妾在怀也能调笑的风流王爷,耳根也悄悄地红了起来:
“那卿卿随本王来寝殿,待本王唤人沐汤后,我们再行出府。”
说着,也不顾仍在地上的青霜剑,与林涧寒就这么转身并肩而行。再后来,弘虔的手悄悄滑着,轻轻捉住了对方,林涧寒觉察到弘虔的小动作,第一反应不是顺从,而是挣脱。过去,她见过最多夫妻相处也就是爹爹与娘亲,只是二人也都是相敬如宾,未曾有过如此逾矩的动作。而后昏礼前自有相应的嬷嬷教导夫妻之事,可那也是私密之举。她从前的那些经史子集、女则女训中只说夫为妻纲,从未有人告诉过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些与她受的教诲不同,却又有些眷恋。他的掌心有着薄薄的茧,微凉,不知道是不是因着习武之故。而弘虔也在强装镇定,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了,却还是觉得自己仍如那个不通世事的少年郎一般稚嫩青涩。
两人各怀心思间,还未牵太久,便已经到了寝殿,弘虔只暗叹游廊怎么这么短,却也只能回寝殿沐兰汤。
弘虔的心思本不在此,草草洗了洗,换上一袭干净常服。弘虔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让封清月服侍自己更衣的呢?约莫是从回府开始,封清月渐渐地就忙了起来,她也不忍这些细碎的活计都要她来操持,便免了她的伺候,自己学着穿些繁琐的衣饰。
这还是林涧寒第一次进入弘虔的寝殿。自婚仪后,王爷似乎心思不在后院上,也未曾传召妃妾同寝,只是间或去过几趟东西两房。她自然未能得见。
寝殿分前后两部分,弘虔此刻便在后室旁边的汤池里沐洗。林涧寒还沉浸在刚才与弘虔的亲昵种种中,一时之间有些坐立难安,想着弘虔沐洗还要一些时候,便想着不若回到游廊,将那柄佩剑拾回。
弘虔换好常服后,便来前殿寻林涧寒,却不想佳人不在殿内,正当弘虔觉得纳罕时,林涧寒提着青霜到了殿内。见到弘虔解释道:
“方才敞文在殿内至和不好打扰,怕佩剑遗失,便去寻了。”林涧寒还未适应这新称呼,总还是有些别扭,只能借着自己的帕子,自顾自擦拭起落灰的剑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