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清月是局外人,自是看得通透:弘虔这么多年坚信着精诚所至,不愿用腌臜手段迫使就范,可没谁愿意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消磨着。而罗绮烟说来说去不过是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累,月是天边月,而眼前人,只有一个。她能看出罗绮烟与弘虔之间的心结,若是她能从中斡旋调和,或许局内的两人不至于如此僵持。可她不会——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愿意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
两姐妹拜谢王妃的赏赐得到准许起身后却敏锐地发现室内几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可言说,静闲将在场这些人身份一考量便明白这种微妙感是来自于什么,并未多作他想,只是吩咐身侧侍女收好这两柄玉如意,冲林涧寒灿然笑道:
“王妃娘娘,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允准。”
林涧寒倒是不觉得静闲会有什么过分的请求:
“今日是你二人的大喜之日,本宫依你就是。”
“听闻婚仪的筹备均是出自王妃娘娘的手笔,妾身和妹妹十分感激。这不,妹妹亲手做了家乡的酒酿,还请娘娘赏脸一尝。”
林涧寒展颜一笑,对着身旁的封清月问道:
“姐姐可曾用过这酒酿?”
封清月轻轻摇了摇头,答曰未曾。
“那今日本宫和姐姐均可一饱口福了。只是...”林涧寒有些迟疑,犹豫着是否要开口。
“王妃娘娘但说无妨。”
“你两人是新嫁娘...能否离开新房..?”林涧寒也不懂这些规矩,只是觉得新嫁娘离新房或许是于理不合。
“娘娘不必如此忧心。这是得了夫君准许的...”静闲突然有些女儿家的羞态。
林涧寒这才彻底放下心:
“那便走罢。”由众人拥簇着来到幽寂的房外,只是在房内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叫罗绮烟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凄然和哀怨,现下整个人更是掩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她此前长居京都,从未踏足过江南,想来也不能有什么交集,掩下疑虑,只能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后院景致甚好,而几盏明灯又是照亮整座小院。若是有什么差强人意的,那便是偶有上空飘来前院的欢声笑语,惊扰了这几位女子的清净。
谈笑间来到席上,静闲说着就要让着王妃坐上座。而林涧寒却连连推辞,只说今儿是静闲静志两位新娘子的大喜之日,众姐妹借此小聚,切莫拘泥于礼数,那便不尽兴了。既然王妃言尽于此,若是再推脱便有些不识趣了。
静闲便唤人将长桌改成圆桌,先等林涧寒捡了个位置随意坐了,静闲与静志这才挨着罗绮烟身旁坐着,方才在房内静闲便敏锐地觉察到自家小姐有些怅然若失。她虽是心疼,却也得顾及礼数,不能上前安慰。
偌大的圆桌只堪堪坐了五人,难免有些空荡荡的,然均是各怀心事,也就没人在意。
而随着几盏酒酿落肚,又饮了些荔枝醉。酒酿甘甜,荔枝醉又是浓郁的果香,掩映下难免多饮。酒过三巡,这些女子间也是少了些桎梏与隔阂,熟络了些许。若是弘虔在此,怕是要拍手称快,与外头那些饮酒之后便无甚顾忌甚至相约狎.妓.的浊臭之人相比,她还是更欢喜与这些水一样的女子们饮酒作乐。
可惜虽是弘虔独身在王府守着空房,林涧寒和封清月也没记得这位夫君的意思,尤其是听着静志说着这江南的市井趣事,难掩笑意。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静志年岁尚小,左右与素执和知书差不多年纪。辨明素来老成沉稳,倒是和静志两人互补了。幸而有如此率真坦诚的静志活络气氛,众人一开始才不至于陷入僵局。
只是桂花酒酿滋味很好,几人闲谈间又难免多吃了些酒,隐隐均有几分薄醉。虽不至于东倒西歪,但却是有些步伐踉跄。而林涧寒以往在明城时不过是些诗会,虽也饮酒助兴却不会如今日一般惬意随性,那些女子所谈者不过是谁家的公子或是一些隐晦秘事,她觉得无趣。待字闺中时,素日来往的密友者寥寥,不过是能同国公府的阿言说上几句话罢了。今日的几人,让她感觉到甚是新奇,而平日里都是端着姿态的林涧寒,今儿却是最放纵的。
见到失态的几人,尤其是酒醉的小姐,司棋和知书无奈笑着对视一眼: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几人的第一次见面吧?旁人暂且不提,按常理来说,王爷偏宠侧妃,冷落小姐。即使小姐大度不计较,尊称对方为一声姐姐,不那么剑拔弩张,也不应该在此情况下如此贪杯不设防吧?
天色已暮,贺郎宴也渐渐接近尾声。作为主人的思慎与辨明两人忙里忙外,将宾客送至轿子后,嘱咐仆役好生看顾,将这些大小官员妥善送走,一天的奔波劳碌这才算作结。
今日大婚,林涧寒与封清月已嫁为人妇,若是今夜留宿穆府,于礼不合。后院的闲谈也接近结束,只等前院的那些勋贵走个彻底,以免冲撞了将要离开的王妃等人。封清月虽也饮了不少荔枝醉,但却未显醉意。
几人中唯一清醒的封清月拿定主意:让司棋和知书照看着王妃乘坐软轿先行离开,她紧随其后,若是有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以前罗绮烟身边伺候的静闲两人虽在身侧,却也断然没有让新娘子侍奉旧主的道理。她两人人既然已嫁入穆府,顾忌着身份,自是不能再伺候罗绮烟。而罗姑娘今晚颇有些借酒消愁之举,现已喝到不省人事,若是没个可心的人的照料,她也是不放心。遂将贴身侍候的素执留给罗绮烟,交代了事宜,明日罗姑娘清醒才回府也不迟。
而至于新娘,由各自婢女搀扶着,回房准备。安排贴身伺候的婢女去熬碗醒酒汤喂给两位新嫁娘后,封清月这才安心回府。
因着王府与穆府本就是裙带关系,弘虔大行恩赏,除却当值的婢女和小厮,仆役们大都前去穆府吃喜饭了。如今月光皎洁,昔日人来人往的云王府此时竟有些空旷幽静,草间虫蚁的鸣声如今亦是听得明晰。
弘虔此时正在书房端坐温书写字,颇有雅兴。这段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本就是苦夏,人皆恹恹。她又是东奔西走,伏暑难耐,总觉得不甚松快。而今日难得夜里闲暇,用来阅些闲书却也是逍遥自在。
外头林涧寒与封清月的肩舆前后脚到达王府,封清月下轿行完家礼,望着不复平日里的威仪,正在闭目养神的林涧寒,两颊酡红,反而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态:
“妾身见过王妃娘娘。司棋,好生看顾着你家小姐。若是身子有恙记得派人前来告诉吾。”
“奴婢知道。在此多谢侧妃娘娘费心了。只是夜风微寒,请侧妃娘娘多加看顾自己身体,早些歇息。”司棋盈盈福身,道。
封清月颔首示意,退到旁侧为司棋等人让路。
“既如此,奴婢先行告退。”司棋与知书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步履踉跄的林涧寒回了寝殿。
鼓楼钟声传来,已是三更天了。弘虔记挂着两位王妃的情况,抬眸望了望窗棂,一轮明月悠然悬于天幕之上。
左右今夜无眠,身侧又没有跑腿的小厮。弘虔便决定亲自走一趟去看看两人现下如何了。
而当走进后院,弘虔这才真正开始犯了难。东西房遥遥相对,若是他先去西房探看封清月,那必然将无暇抽身去东房去问询王妃的情况,而若是先去东房,一来会引得和王妃缓和的关系付之东流,二是她许久没去看看暖暖了,总归是有些想念。
最终弘虔盯着新做的皂靴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东房。今儿是十五,她照例是要宿在正妻处的,以前是因为诸多原因两人芥蒂颇深,每逢初一十五她多是独自一人宿在清尘殿。而今日的婚仪均是王妃一手操办,于情于理,她都应当善待她的这位王妃才是。
当门口婢女通传说是王爷来了时,司棋和知书正在为酒醉的林涧寒更衣。见到福身的婢女,司棋这才想到今儿是十五,应是王爷来东房与王妃同眠的日子。只是小姐现下昏沉着,如何服侍平日里挑剔的王爷……
这可让司棋犯了难,纵使千般不愿,却也只能整理好仪容,与妹妹一道将林涧寒轻搀至床榻上,而后神色如常地行礼。
瞬息间弘虔已阔步至,瞥到床幔后的人影,不着痕迹地皱眉:
“王妃有恙?”
司棋垂首:
“回王爷。方才王妃同侧妃与两位新妇等人在后院闲谈吃酒。王妃不胜酒力,回府后这才歇下了。”
弘虔蹙眉:
“可饮了醒酒汤?”
司棋恭敬地回:
“回府就已服下。现下已好多了。”
弘虔比任何人都知道醉酒的滋味,拂袖示意两姐妹起身:
“那便好。本王去瞧瞧王妃。”
知书刚想阻拦说小姐已睡下,不宜面见王爷。司棋眼疾手快地按住妹妹就要起身的动作,示意不可。自己妹妹这个不知轻重的,王妃虽是护着她们两姐妹,但是她们的身份却是仆。这是在云王府,若是知书以下犯上,这便是僭越。惹得云王不快,王妃必受牵连,这些日子她看到两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和缓,小姐也不似当初那般抗拒,芥蒂逐渐解开,这对母家相距甚远的小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没等弘虔吩咐,司棋便同知书一道,悄然退至殿外。
弘虔左手背着,手指轻轻夹起床幔瞧了一眼,林涧寒安然睡着,面容恬静,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好梦。
不禁轻笑,林涧寒果然是教养极好,哪怕酒醉后仍是安静入眠,不像自己一般,从来都是翻来覆去,百般不适,难得安枕。
放轻步子走向殿外,对侍候在外的两姐妹道:
“本王今晚将留寝于王妃处。将漱洗器具端去偏房罢,仔细些,莫要扰醒王妃清梦。”说完,便回殿内将多数灯烛吹灭,留下两支红烛。内室霎时暗了下来,弘虔去往偏房盥洗完,便回到美人帐内,脱去外袍,沉沉睡去。
红烛高照,却仍是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