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如烟海的典籍确实可供选择的颇多,虽是败兴,弘虔也别无他法,只能在这里消磨着时光。曾经肆意在宫道上游戏玩闹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到了弱冠之年,开了府,娶了妻。
弘虔窝在案几前,面前是思无邪的《诗经》,正好是《七月》那页: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少时的她她肆无忌惮,在天下臣民都碍于帝王之威不敢亲近这位曾有“杀神”之称的皇帝时,她却毫无畏惧,常常趁着即墨瑨溯在乾清殿批阅奏折乃至闲静读书时溜过去,清一帝从未责怪,而是每每纵容,将她抱在怀里。弘虔常常拿了桌上的果子和糕点吃,碎屑自然落得到处都是。即墨瑨溯也不恼,笑呵呵地拂去那些渣子,再用手帕给弘虔擦擦唇角,吩咐内侍取一碗不伤脾胃的汤来。在弘虔大快朵颐了之后,又担心幼子窝着会积食,便牵了她的手随处走走瞧瞧,最后再将她送去坤宁宫。
七月——她那时年纪尚幼。夫子教着背的左不过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以及“三纲者,君臣义”罢了,那天她又如往常溜进了乾清殿,即墨瑨溯觉察后,依然笑着去张开手臂接着她。她低头看案几,书页翻到的就是这篇。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父皇怀里,指着书卷,问诗文意思。清一帝扶直了她身子,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那时她不谙世事,还未能觉察出那抑扬顿挫后是父皇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
即墨瑨溯并未因小弘虔是个幼童就随意敷衍,而是逐字逐句地跟她讲解意思。望着幼子懵懂认真的神情,即墨瑨溯半是安慰半是叹息。
而多年后机缘巧合之下弘虔再翻到这篇《七月》,忆起父皇,以及那日乾清殿偶有洒进来的日光,她忽然明白了父皇当时忧重的心情是为何——
先秦时期的百姓大都勤恳侍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曾懈怠一分。而自泓朝开朝以来,父皇虽是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勤于克己,但那日便衣偶然出访,街边的乞儿却不曾比开朝前少了一分。
父皇出身贫民家庭,虽是武将,却比那些只知空谈阔论的文人更能体会民生疾苦些,从赤手空拳到拜师学艺再到偶然得到那把青霜剑响应起义的号召投身行伍,他见过“白骨横于野,千里无鸡鸣”也见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能不因得读《七月》一章能如此感怀。
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一路走来,即墨瑨溯虽不善文书。但眼睛却看得透彻,心里明亮,可他却不能言说,也无法言说。他之爱妻,他最得意和依仗的儿子,都惨遭毒手——他自然知道是谁的手笔。但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做的是,为缅怀结发爱妻,不畏满朝文武的劝诫,此生誓不立后罢了。
而如今,斯人已去,父皇,母妃与那些旧事随着灵柩长埋于皇陵里,是非功过,这宫闱秘事,又能有几人晓得呢?
史书流传的不过是:清一帝之妃,穆氏,贤良淑德,育二子,如是而已。
弘虔从未有像着父皇一般坐那金銮殿的宝座上的意思,古今兴亡多少事,多少人在那高位上割断了所有情长,成了无心人,滔天权势如何,坐拥江山又如何?她此生所求不过是为一个闲云野鹤的富贵王爷,有娇妻美妾,不求如云,但求可以相托,应付宫中礼仪千头百绪,相敬如宾足以。现下皇兄对她颇多忌惮,多是膝下福薄的缘故,她也只能常常被拘束在封地,父皇定下来的规矩,王爷不能留都,否则弘晟怕是要将其看在眼皮子底下才觉安心。想来皇兄正值壮年,后宫嫔妃如云,也就两三年的时间便有人产下龙子罢——她原计划的是皇兄后继有人后便可减少对自己的忌惮之心,自己便可携这些人纵情山水之间,不再理会世事叨扰,不再为帝王的猜忌而装模做样,却不知那些莺莺燕燕却从没个消息传来,弘虔也只能等了一年又一年。且世事难料,虽解决了自己婚事一大麻烦,却又将丞相独女这一烫手山芋接了过来。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熙来攘往,不过一场虚妄。
"轰隆——”像是有了什么感召,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瞬的明光。弘虔从沉思中恍然回了神来,紧接着就是阁内一阵脚步声响起。
按了按眉心,合上书卷,弘虔从案几前起身,阁内已经重新变得明亮,想了想,弘虔寻计着,莫不如返回虔文殿瞧一瞧。
阁内如今的主事是一品光禄大夫魏明礼之孙,魏公一生沉浮宦海,却不求着子孙后代都能高官厚禄,只求着食饱居安,故而孙子也未曾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只是向皇上讨了个恩典在文渊阁做个主事,成日里也只是和藏书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