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他们只会为她欢欣鼓舞,亲切地唤她三娘。
这是第一次,李皎为自己杀过无数妖的事实而感到痛苦。
这痛苦并不剧烈,但它无法抹除,更无法否认。它不会让李皎狂乱,却会从最深处扭曲他的心神。
如同流出石缝的黑水,黏腻且令人作呕。
李皎忽然发觉,原来,他不是从未感受过杀妖的悲哀,只是它一直被一层厚厚的冷岩覆盖着,掩埋了那岩下一点就燃的黑油。
刹那间,天旋地转,李皎竟有一瞬,不知该如何在这天地间自处。
金铃声再度响起,打破了一室寂静,众人终于回过神来,这脆响也拉回了李皎的思绪,让他从光怪陆离的梦魇中惊醒。
满堂喝彩声中,虞素笑着转身,继续跳第二支舞。
胡旋后是胡腾,胡腾后是柘枝。
虞素生得一副汉人的脸,长发却是烈焰红花般的赤,这是西域外来的胡人才能有的绮色。汉胡混血在长安并不少见,众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虞素便是如此。
没人会去联想虞素是一只妖。
长安捉妖人诸多,镇守森严,妖对百姓而言更多只是话本中物,谁会轻易去怀疑呢?那显得自己像个满脑天马行空的稚儿。
因此被认为有半个胡姬血统的虞素跳起西域风情的健舞来,格外叫人喜欢,她也先排上这些矫健活泼的舞蹈,一步一跃。
由着激烈的动作,虞素眼前之景变得光怪陆离。
今夜这场舞,原是为了宋清而跳的,与虞素自己的意愿无关。
六日前虞素在丽春楼弄出来的噱头只是声势浩大的障眼法,真正明白宋清能量的人都知晓丽春院真正的主人是宋清。
虞素献舞一宴,事关八日后折花会的预热,也是宋清开的向他递交拜帖的门。
而李皎在这里,虞素便顺势利用了宋清的安排,进行她自己的计划。
只要李皎向她指认出这些长安的达官贵人之中妖有几何,她便能握住连宋清都无法掌握的更大把柄。
妖,人人得而诛之,一旦暴露,立死。
这必定是任何隐匿之妖拼死守住的秘密。
宋清可没有一眼识妖的能力。
就算是最强大的修士,最精妙的法器,也无法照出妖的真身,他们向来都只能以术法构筑的残酷刑罚逼妖自呈罪责。
普天之下,立辨妖邪,唯有妖王可以。
乐曲声转,虞美人的花瓣落在地上,庭院中新生的舞草如虞素翩翩的身影一般摇曳在风里,虞素将丽春院内外之况尽收眼底,对一夜顺遂感到满意。
她不再过多思虑,便更为纯然地沉醉于乐舞中。
众人只见舞台中美人身上缕花罗衣软薄如蝉翼,随着她的动作似振翅欲飞,虞素那满身的金钗花钿珠宝叮当作响,一些细小之物随着她遽然起舞的香风甩落,铺开一地珍珠碎金。
真像下了一场灿漫无双的花雨。
柘枝之后,是剑器舞。
虞素手持银白长剑,照开满室光华。
她裸露的素白的脚腕上金铃震动,在盛大的奏乐中声音很小,却因配合着她的动作,成了乐符中最抓耳的舞调,引众宾凝神去听。
“铃——铃——铃……轰!”
忽然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突兀地淹没了众人的耳膜,漫天飞扬的木屑中,虞素瞳孔骤缩,她疾速转身,就对上了一个冲进楼里砸坏了横梁与柱子的巨大头颅。
一只黑鲛突然撞碎了丽春楼的墙与柱,张着血盆大口朝众宾客而来,让四下众人皆目露惊恐,从席间连滚带爬而起,四下奔逃。
如此巨大的妖物,竟在长安诸多权贵面前公然作恶。
虞素瞪大的昳丽眼眸中,一切看似井然的秩序分崩离析。
怎么可能……这里哪里来的大妖?
这一刻,饶是向来镇定的虞素,也被巨变的冷箭钉在原地。
她的一切安排、筹谋,她复仇的路,都被这贸然闯入的黑鲛打乱了。
这长安,这被她经历过一遍湍急激流,竟还潜藏着她从未触及过的暗礁,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黑鲛一定是冲着她来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虞素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长安,是如此可怖的一个庞然大物,仅凭她短短数日,绝不可能撼动。
她的敌人,比她强大太多。
一片狼藉之中,红衣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之上,周围尽是奔逃慌乱之景,方才簇拥着她的看客,皆弃她而去。
当辛苦经营的一切被摧毁,爬上高处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在虞素心中剧烈地烧起来。
她握紧了手中舞蹈用的、毫无杀伤力的长剑,无人看得到的阴影里,陡然伸长的指甲刺破了她的掌心,那紧抿拉直的嘴角,也扯起一抹疯狂的笑容。
仅仅站到平康坊的顶端不够。
站到长安的顶端也不够。
不如,倾覆整个九州。
妖气从平康坊深处爆发。
这一刻,长安的天,彻底变了。
尖叫声一阵高过一阵,李皎将月儿护在怀中滚到一边,若他不及时反应过来,那妖的巨口就要将他和月儿一起吞去。
从地上爬起后,李皎立即往虞素的方向看去,他将手伸到腰间的刀柄上,手背上青筋暴起。
足有一层楼高的蛟头上流下淋漓的湖水,它并未看挤挤挨挨的人群,更未看对它杀意凛然的李皎一眼。
那巨大的黄金瞳只盯着虞素,大张的口中獠牙森严,直直往虞素冲去,欲将她一口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