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之中,虞素的身形稳稳地定住,而她满身红裙仍伴着行止间的风,如花瓣般从散开到收旋,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又缓缓垂下,动静相宜,收放自如,正像她有力地挺起的胸膛与其上控制得极好的、细微起伏的呼吸。
涂抹胭脂的烈焰红唇微张,吐气如兰,舞台中少女笑着,她凌厉的丹凤眼微弯,眸中光彩比烛火更温暖、更动人。
李皎从未见过虞素露出如此充满欢欣的笑容,也不曾得见她这般温柔的眼眸。
她看起来热情洋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生机勃勃的快乐。
舞者,舞动的仅仅是身躯么?
不。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乃至眼角眉梢的一点暖,指尖蔻丹的一丝烈,都用尽了全力向看客传达着她最充沛的情意。
喜、怒、哀、乐,跃然其上,是最动人心魄的盛放。
那一瞬间,李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虞素。
仿佛混乱的线条与苍白的片段瞬息被一笔收束,又刹那渲染上灿漫灼目的色彩。
这一幕的奇迹并非偶然发生,而是虞素与他相处数日的点点滴滴交织成的必然。
在看到一朵花的盛放之前,他得到了足够多的机会,看到了它如何从污泥中挣扎着、一点点生长。
从前,李皎眼中并不能看到妖的存在。
妖,对他而言,是与人完全不同的东西,亦或说,无限接近于死物。
它们是不该存在于世的妖异,是终会带来祸患的不详的火种。
它们是符号、是孽障、是怪物。
唯独,不是具有灵魂的生灵。
可这一刻,李皎怔怔望着虞素起舞的身影。
刹那间。
他透过一朵花,看到了众生。
一只会跳舞的妖本没有什么稀奇,人类的皮囊穿在妖的身上,对李皎而言也不过一张一看就破的废纸。
可他早已被迫认识了虞素。
因此这一刻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快乐与生机,才格外让李皎战栗。
她近乎倾覆了他对她所有感知。
一个满身伤痛的复仇之子,一个身份低贱注定命运悲苦的舞伎乐户,一只隐匿真身一生不得见光的妖……怎么会快乐?
与虞素相处数日,李皎已清晰地感受到,但凡是生于此世的妖,皆满心怨愤,痛苦扭曲,又有何者能解脱?
虞素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
他见过她背上的衣裳浸出血色,交错着狰狞的伤痕,她此刻光洁的手指数次染满污泥,想必数年来做尽了这长安的暗夜中见不得光的脏活,她低眉时,也不时露出悲怆愤怒的神色。
可当她的红裙在夜风中飞扬,她抬眸那一瞬的光华,却是纯粹无比,洋溢着自她生命而生的欢喜。
让人望着她,便心中震颤。
李皎忽然想起,虞美人的另一个名字。
舞草。
自虞姬的坟头开放的花,如那位自刎乌江的灼烈女子一般的艳丽。
那是自死亡、自绝望、自污泥之中,诞生的不息火种,从纯黑之中绽放的孤傲高洁。
李皎平生一次为赏花驻足,欣赏着一场动人心魄的盛放。
这就是以生命为舞的花。
他清冷无情的眼里,忽然映照入了一点暖色的光芒,不再如无边幽夜般漆黑得纯粹,而是亮起了灿灿星辰。
他怔怔望着虞素,不含任何亵渎之意,只是单纯地欣赏。
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喜欢乐舞的人们,到底沉溺于何种梦境。
是焰火一般的瑰丽与壮烈啊。
视线艰难地从虞素身上移开,李皎看到了和他一样屏息的四座,长安诸方之人在这一刻放下了他们所有的伪装与隔阂,只共同欣赏着虞素的舞蹈。
他们满目欢欣,感动不已,只为这一刻无与伦比的,宛若奇迹的美。
当美达到极致,便可震撼人心。
因为,它与善相同,会触发心底最真切的共鸣。
他们不知虞素是妖。
然而,是人亦或是妖,又如何?
无论血脉归向何方,虞素都是大唐的瑰宝。
作为守护人而屠戮妖的刀,李皎生来便只知善与悲。
因此,时至今日,他对世上众妖、对虞素、对迫害过他的所有人,皆未有过一丝仇恨与恶意。
他的行事,只凭心中的戒律。
可何为真正的善,真正的悲?
从前,他的善意与悲悯只给了人。
而他竟从未想过,妖也会拥有和人一样灿烂灼目的灵魂。
冷不丁的,李皎心头漫上一丝幽幽的寒意,那寒凉轻微,却倏然钻入他骨髓的最深处,令他连指尖都战栗起来。
他为何会如此。
看看这长安众生,有谁天生就想杀了虞素,想铲除妖怪么?
即使它们未在眼前为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