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无袖遮挡,两条麦色出现在赵结眼底。他看到汗水浸湿了臂上绒毛,张开若有若无的水膜,映日光似浮波粼粼。
“茹悲好身手。”他冷声称赞,收了目光躲开奉行搀扶,断棍撑地借力站起。
“谬赞谬赞,还要多谢太子殿下谦让。”双手扶空,奉行空抓了抓,全然不觉尴尬,直身踮脚望向堂屋,惊喜道:“可巧,夫子醒了。”
檐下,孟文椒与红萼并立。
因脸颊红肿,红萼戴了面纱遮挡。刚刚场中较量她全看在眼里,奉行不仅频频击打赵结,最后甚至逼得赵结单膝跪地。她虽在场外,却是后怕不已,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脸颊。
东宫内苑虽不算与世隔绝,但与外界往来不多。她们长在内苑,知道有位身份尊贵的归殿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恃宠无忌。但没想到这位归殿下竟敢当众殴打太子。与此相比,她这一巴掌,或许算是挨得轻了。
赵结横棍身侧,琥珀匆匆奔来接过断棍,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向堂屋。
在他身后,奉行合起双手微微摩挲,缓解灼痛。一击劈断对方武器确实威风,但反馈回的力道同样震得她掌心如烫。
“大家伙儿都起来吧。”奉行向四周招手,“切磋而已,不必惊慌。”
四周随侍窃窃私语,小心翼翼抬头观察,看到裕昆宫众宫娥拂衣起身,忐忑不安地跟着站起。
“学生仪容不端便来拜见夫子,实乃罪过。”赵结阶前揖礼,“容学生整肃仪容,明日学宫再行拜会。学生告辞。”四周随侍闻声,匆匆聚来,再匆匆随他离去。
陆调羽趁乱跑到奉行身旁,喋喋不休:“你自己能赢,多此一举叫我过来。”他俯身捡起地上短棍挥舞,“你刚刚打得他招架不住的那套乱棍,是什么路子?快教教我。”
“野路子,只要出招够快、下手够狠,你也可以打得他招架不住。”目送赵结离开,奉行心情舒畅,“他这回回去,且得腰酸背痛到端午。”她颇有闲情逸致地理了理发髻衣裙,小跑到孟文椒跟前,盈盈一拜:“让夫子看笑话了。”
孟文椒无奈:“有什么不能谈的?非得动手?”
“世上没什么不能谈的事情,但该动手时还是要动手。”奉行抹去两臂汗水,“书房已经备好,请夫子移驾书房。学生先去换件衣裳,回来再与夫子叙话。”
闹剧落幕,宫娥引孟文椒向书房去。
奉行差使陆调羽打来井水,将浴桶填了一半,另外一半则用堂屋化出的冰水补足。冷水沐浴,尤觉畅快,再换条轻薄碧青襕裙,清清凉凉飘去书房。
各色颜料在桌案排开。
红萼遵她吩咐,笔底描画姚黄,其形工整细致,其韵雍容华贵。孟文椒亦铺纸起笔,是作水墨江山,寥寥数笔,巍巍高山,滔滔江水,气势磅礴。
“好久不见夫子作画,这张赏了我吧?”奉行在旁细看,赞叹不绝。
“想讨画,不妨仔细想几句题跋。能写出来,随后就裱了给你。”孟文椒笔底不停,“若想不出——就不给你。”
“好吧好吧。”奉行丧气,“难怪夫子与奚和姨母不常见面还能做这么多年的姐妹,都想着使唤我写字。”她提笔唉声叹气,“也许我是什么‘神笔’托生凡胎,这辈子就是专来给姨舅姑伯们写字的。”
孟文椒横她一眼:“数你牢骚多。”
等到两幅画成,奉行依次题跋,再落了款,交给宫娥拿去装裱。
书房置冰,清凉宜人。奉行留在书房与孟文椒闲叙,红萼在旁静听,偶尔问到红萼,红萼方拘谨地回上两句。不久内侍通禀,道是文素御医前来请脉。孟文椒看天色不早,便先行离去。奉行带着红萼去见文素,讨来药膏赠她,以便消肿化瘀。
红萼接到药膏,顿觉惊慌失措。
“你的画很好,我看得出。”寻赵结出过气,奉行心绪平复许多,与红萼说话时心平气和:“刚刚说的那些,话赶话到那儿,顺着就撒了出来,言语上重些,难免有失偏颇。”她从怀中取出到书房前就备下的青莲玉藕簪,簪在红萼发间,“莲花高洁,追求‘出淤泥而不染’①本没有错。然‘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②,倘因现实不甚如意而摇摆不定,反反复复,外损于身,内耗于心,得不偿失。”
红萼诚惶诚恐:“归殿下……”
“你擅鱼鹰,佛画娴熟。观音三十三法相中,有一法相,名曰‘鱼篮观音’③。”奉行温声征询,“端午将至,我想备幅绣品作为赠予两宫的节礼,不知你可愿帮忙画幅鱼篮观音的图样?”
红萼垂眼看着掌中药膏,言语亲近许多:“画图不难,不知归殿下有何要求?”
“其他倒无,只是观音面貌——”她顿了顿,声调略低了些,“须是‘天颜观音’。”
闻声,红萼骤然抬头,双眼圆瞪,握着药膏的手指泛出青白之色。
东宫佛堂内,藏有宫城唯一一尊天颜观音。
赵结自裕昆宫回后,数桶冰水浇身冲去汗渍灰土,换套素白衣衫站到观音像前。
每每心中迷惘,他都会来此静思。
义庄契纸捏在手中,纸间文字内容、印章位置、花纹样式,就连被火烧后遗留的焦黑轮廓,乃至每道框线、每点洇痕,都牢牢烙印在他心里。
但他仍会不厌其烦逐字逐句、逐分逐毫地翻来覆去地看过。
一张契纸,托一座孤冢。
生母亡故是他穷此一生化不开的通心透骨之痛,也是太子赵结的命门死穴。他一度以为,归奉行示于他的嗔喜悲愁,纵有情善之由,不免天子授意。
拿一张契纸,作一柄利刃,伺一击毙命。
他便日日枕戈待旦,事事提防戒备。
棍棒留下的乌紫淤青越是疼痛,他越是困惑。奉行分明掌有杀人之剑,但在盛怒之下,也只使些不痛不痒的把戏,损他颜面、伤点皮肉。
这张契纸,与高坐神台的观音,究竟有无干系?
他深望神龛,妄图在一刀一笔的雕刻里寻出蛛丝马迹。
“启禀殿下。”鸩原在阶前叩首,“已经安排妥当,今夜子时即可出宫。”
孤灯吹熄,他将契纸折起贴身收存。
子夜月现。
赵结轻装简从,自偏门离宫。鸩原驾来那辆朴素马车,载着他缓缓向山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