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舀出瓷缸里化开的冰水,内侍再添新冰。
“让太子殿下久等。”奉行斜倚瓷缸缓扇寒气取凉,委屈叹息,“日头太烈,晒得人脚都抬不动,所以回得迟了。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赵结睁眼:“是我叨扰,劳累茹悲暑天奔波。”
她将眉眼一聚,凝出几分怪怨,目光幽幽望向赵结,再多丝艳羡道:“世间的苦头,是尽留给我们这些肉体凡胎了。不像太子殿下,修行得道,夏不发汗,冬不烧炭,四季从容。”
“茹悲说笑。天下唯圣人天子超脱世俗,其余皆为肉体凡胎,我亦如此。”
“太子殿下竟也是肉体凡胎?”她惊讶地睁大双眼,两手紧贴瓷缸外壁,“可巧我读过几本医书,略通岐黄。若是肉体凡胎夏不发汗,或有以下几种病症。一则阴阳失调,阴气过剩,症为手脚冰凉、不易生汗。二则湿气深重,阻塞经络,是以汗液难发。三则——”语调忽转暧昧,“三则阳气衰微,先天禀赋不足,以致阳虚无汗。另气血不足、肝肾阴虚等病,亦有无汗之症。①”她移开双手,掌心笼着寒气,到赵结身侧落座,“太子殿下可否让我搭个脉?也好瞧瞧我这医书读得透不透彻。”
明知她居心不良,赵结仍然一声不吭收起念珠,左臂平搭茶几。
掌心朝天,手指自然屈拢。
而他掌心仍如她月余前所见,青白如玉,全无血色。身为东宫储君,有御医日日请脉记案,此症倘是因病所致,赵结早该被汤药淹没。
疑惑在心头一闪而过,她探出寒气未褪的手,中指指尖轻轻与对方中指指尖相贴。
须臾间,奉行的指尖就沿着起伏的筋骨脉络抹过他掌心,在掌根手腕虚划回勾,食指与无名指附来并拢,最终稳稳贴紧脉搏。
赵结凝眉乜去。
咚,咚……
肌肤轻擦肌肤,打磨圆润的指甲断断续续刮过,像簇极其细软的羽毛,在他心头来回轻掸。
醉酒轻佻尚可说是无心之举,现今神智清醒,明明有意为之,却还神情自若。
咚,咚……
把脉也不安分。
搭在腕上的三指,似吹笛拨弦,时抬时按,时拍时颤。似乱雨跳珠,纷纷扬扬,星星落落。
指腹寒气消褪,源其心府的血气点燃十指,暖他冷腕。像日光春水,试图融化穿透积雪坚冰。
咚,咚……
苦思冥想的模样映在他眼中。
约是在搜肠刮肚胡编乱造,给这番刻意的撩拨戏耍安个正当名目。
他久久张开的五指稍稍抽搐,微微合拢,再缓缓舒张。
咚,咚咚,咚……
奉行蓦然抬眼,任她肆意摆弄却始终律动如一的脉搏,此时此刻,终于变了。
咚,咚……
却只多了一拍,顷刻恢复如初。
她撤回手,两眼直盯赵结,腹中还在酝酿。
赵结也在等,等她的把戏。
远处隐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将眉头一拧,煞有介事:“依我看,像是血气滞涩。”话音落地,陆调羽闯进堂屋,她笑眯眯招手,郑重其事道:“小陆来得正好。太子殿下的病,要劳你施‘药’了。”
陆调羽气冲冲地来,闻声愣住:“什么‘药’?”
奉行上前,抽出他攥在手里的纨扇,掌面托着扇面赞道:“这纨扇可还喜欢?是太子殿下所赠。瞧这扇面牡丹,富贵逼人,多适合你。”
扇面姚黄绣有金线,富贵至极。
奉行摇扇在陆调羽耳边送了送风,非但没压下他一路行来的火气,反而煽得更旺。
陆调羽生在边塞,少时体弱多病,他母亲怜他幼弱,在他八岁那年送他回京安养。因久在边塞惯经苦寒朴素,进京骤见繁华富贵,兼之年纪尚小,不觉就迷了双眼,效仿起京中富贵少男少女的穿着打扮。
初时虽说衣着鲜妍、配饰绚丽,可行为做派仍是军中养出的习性,是以得了个“铁锈牡丹”的诨号。即便受学三五年后,衣着得了规范,举止有了体统,早年那些调笑却再抹不去,仍偶尔挂在同龄同窗嘴边。
因此,陆调羽由衷厌恶牡丹。
他今日午睡刚醒,就见东池送来这柄纨扇,以为奉行存心取笑,并着刚睡醒的火气怒冲冲奔了过来。
待听到纨扇来源,陆调羽才发现赵结也在堂屋。不情不愿行了礼,恼意摊在眼中口中,半点儿遮掩不住。
“铁锈牡丹”的蔑称,赵结也有听闻。看来她今日耍弄的伎俩,不止把脉一项。事先招来陆调羽,又拿陈年旧事激他,接下来,应是要借故动手了。
“太子殿下血气滞涩,夏不发汗。针灸抓药咱们确实不会,但舒气活血可是行家里手。”奉行丢开纨扇,从堂屋角落花瓶抽出两根三尺长的木棍,“正巧天地间阳气旺盛,不如借此良机,到庭院松松筋骨,升阳气、活血气,这病自然而然就能痊愈。”
一根木棍抛给陆调羽,一根木棍送到赵结眼前。
陆调羽接到木棍,小声嘀咕着:“我又不是你,我可用不来短棍。”
在军中时,没人因他多病就娇惯娇养,反而常带着他习武骑射,强身健体。进京后数年,陆调羽弓马骑射便被评为京中第一流。他擅射御,也擅枪矛,其余兵刃用得少些。木棍棍身太短,纵是勉强作枪,也必处处受限,发挥不出十之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