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盈想起来了。
自己与司所照前去上香的那日,宁顺侯府的队伍遇到了讨薪的步九思。那时的他周身狼狈,世子又没来由地和他对上,最后还是自己出言解围。
这是自己两世都存在着的记忆,但在这一世,世子并没有拔刀相向,而这也并非自己与步九思的初遇。
祝月盈猛地抬眼,她立刻望进步九思温和的眼底。
步九思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他微一颔首,像是在肯定她心中所想。
祝月盈忆起更加遥远的上一世,那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她努力回想着其中出现过的人,却始终记不起那些细节。
她没有挑明,只是收回了目光。
“昨儿整理的纸张我还带在身上,”祝月盈转移话题道,“步郎君也看看吧。”
她打开系在蹀躞带上的包,把折叠的纸张交给对方:“给。”
步九思小心翻开,他手指修长白皙,动作不急不缓,惹得祝月盈多看了几眼,又悄悄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转过头去。
“祝娘子整理得很用心,”步九思称赞,“这样,沥水县不同村子之间的差异就显而易见了。”
祝月盈伸出手,她点了点一个名称:“昨儿整理完我就看到,这个村子的情况和别的都不一样,很怪异。”
步九思看着凑上来的祝月盈,他用余光小心探着她的神色:“那我们……待会儿先去此处看看?”
他突然收回了目光,也找回了理智:“抱歉,步某一时失言,还请祝娘子不要在意。”
这是步九思自己的事,况且他不知道祝月盈今日是否已有安排,这般询问,颇有些逼迫对方做决定的意思,的确有些冒昧。
这话说得真诚,但祝月盈或许是被对方一直以来的无条件纵容迷惑了,她方才竟然从步九思的话中听出了委屈之情。
很抱歉,她确实吃这一套:“步郎君这话客气了。我整理账册不就是为了掌握沥水县的动向么?左右你我是友人,这些事情步郎君不需要我也能知晓,我又有什么道理不分享呢?”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祝月盈拽住步九思的袖子,“步郎君这身衣服……没问题吗?”
步九思颔首:“嗯,没问题,我们走吧。”
二人踏着破碎的晨光向沥水郊外走去,泥土渐渐取代了板石砖石,祝月盈撩起衣服下摆,扎到蹀躞带中。
多亏自己今儿选了一身圆领袍,祝月盈想。
她思及此处,目光也望向步九思,他早已挽起袖子,青色的官袍上出现许多褶皱,也让他周身清冷的气质淡了许多。
换言之,祝月盈心中想着,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平易亲切了些。
步九思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他回眸笑着:“可否劳烦祝娘子帮步某一件事?”
“什么事?”
祝月盈凑过去,却因为泥土中掺杂的硬石崴了下脚,不小心撞到步九思身上。
他自己纹丝不动,并赶紧伸手握住祝月盈的小臂,扶住她保持平衡。
祝月盈的半张脸都贴在步九思的胸膛,她借力站稳,又看了看绊倒她的“罪魁祸首”,是一块露了半截出来的大石头。
步九思依然没有松开她:“可有什么地方伤着了?脚腕可疼?”
祝月盈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臂上,侧身活动了一下:“应当不妨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没注意看路,真是闹了个大笑话。”
步九思温声宽慰:“走惯了板石,一时之间如此也是正常,不瞒祝娘子,我前几日在沥水县中,也曾被地上的树枝绊了一跤,好险没有摔破相。”
他把自己擦伤的手给对方看:“可见,祝娘子比步某的平衡感要好得多啊。”
祝月盈靠在他怀中,无奈小心探了探他的伤处:“步郎君哄人的能力可真不错,分明是我的一时疏忽,但听完你的这一番话,我反倒觉得自己摔得好了。”
“总不能是先前在宁顺侯府练出来的吧?”祝月盈回忆着,“不过桐儿那孩子懂事得很,步郎君应是天赋使然。”
步九思同意:“桐儿的确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从未和我说过一句‘不’。”
“不过祝娘子说起这个……”
他附在祝月盈耳畔,轻声询问:“听闻那位妾侍还未离开平宁。也不知桐儿在她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祝月盈听懂他的暗示,她也压低音量:“我一开始对此不抱希望,但是祝家却调查出了些不同的东西,让我又开始拾起这个可能。”
“这件事回去再说吧,”祝月盈拍了拍他的手背,“现在我们在沥水县,或许还要去更远的地方,还没到需要利用她和他的时候。”
她说罢,本想向前走几步,才突然发现,现在自己还在步九思怀中。
祝月盈赶紧抽离出来,她欲盖弥彰地拍了拍周身不存在的泥土:“对了,刚刚步郎君说的……步郎君需要我帮什么忙?”
步九思的手还残存祝月盈方才揉搓的余温,他压下自己过快的心跳。
但他的声音却依旧温和:“是这样的,步某想拜托祝娘子记录一些东西。”
祝月盈点点头:“我恰巧带了纸笔。”
在这段插曲过后,二人终于又开始方才的举动。
往前走了一段路,自然有农田映入眼帘,可惜田地的情况并不算乐观。
步九思小心在田埂处蹲下身子,他亲手试了试田里的泥土情况,把自己的见闻讲给祝月盈听。
她在一旁记录着关键词,步九思也省去了上来擦手再写的麻烦。
步九思本就是农家子出身,他此时在田地间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祝月盈在旁边寻了个树荫坐着,心里腹诽自己还真做不来这个。
二人继续往前走,步九思说祝月盈记,一来二去,两人已经配合地相当默契了。现在步九思甚至不需要重新组织自己的语言,就能从祝月盈记录的关键词中回忆起自己方才的思绪。
祝月盈也有些意外:“这么一看,我倒是有几分当史官的潜质嘛。”
步九思笑道:“祝娘子的确很有天资。”
此时路旁有几位农家子,他们面上是麻木的神色,根本不在意突然到来的外人。
步九思想要上前去,祝月盈拦下他,从自己袖中掏出几张银票:“别空着手去。”
她不由分说把银票塞进步九思的手中,后者愣了愣,却渐渐握紧了手中的东西。
祝娘子还是这样,步九思暗暗想着,她本该是这般,而非被侯府磋磨成麻木的行尸走肉。
他定了定神,拿着祝月盈给的钱,走向那些农家子。
许久之后。
步九思终于把自己的袖子解开垂下,他走到土路上,用帕子稍稍擦拭手指,好让自己显得整洁一些。
祝月盈也把笔墨收回,她凑到步九思身边:“我都记下来了。”
步九思想要接过,又因为自己身上的泥土而收回了手。
“祝娘子离我远些,若是沾上了泥土,怕是不好洗净。”
祝月盈侧目看向他,尽管他如此说,但他依然穿着官袍不修边幅坐在那些农家子身边,在询问后为他们递上银票,礼貌告别。
她没有拉开距离,只是莞尔:“难道步郎君身上的衣服,就很容易洗净么?”
祝月盈把自己手中的纸张展开:“步郎君记录这些,是要做什么呢?”
步九思浅笑:“祝娘子可否把纸张给步某一观?”
祝月盈递到他手中,步九思接过,认真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视线从纸张上抽离:“祝娘子可是好奇此物的用处?”
祝月盈点点头。
但这次,向来有问必答的步九思却卖了个关子:“那祝娘子,可要与步某一同前去拜访县令阁下?”
半个时辰后,官署中。
当沥水县令看到步九思和祝月盈一齐过来时,尽管他早就知道二人先前就有交情,但他还是惊讶了一瞬。
祝月盈乖巧待在步九思后面,不过她的位置要比那些跟从监察御史的人们还要往前些。
步九思没有私下问县令事情,他把自己的所有工作都摆在明面上,沥水县令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佩服他的坦然。
“县令阁下无需担忧,”步九思正襟危坐,“步某非是牵强附会之人,阁下如实告知便可。”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面前的简略舆图:“这三座村子,去岁的赋税如常?”
沥水县令回忆着此处的情况,还未答话。
步九思看出他的犹豫,垂眸笑道:“步某已经翻阅了去岁沥水县所有卷宗,只有这三座村子的赋税有问题。”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什么,县令脸上的神色就几次变幻。
说实话,就连祝月盈都没想到,虽然监察御史有权翻阅官署卷宗,但他竟然都看完一遍了?他分明白日还经常去各个村子实地考察啊?
祝月盈又想到,他今儿专程早起陪自己散步,这分明是个很浪费时间的工作,可步九思从未说过一句不好。
她看着轻言细语就从县令口中问出真相的步九思,心下有些复杂。
祝月盈和那些跟从监察御史而来的小吏侍从们站在一起,她因优待而能靠在稍近一些的地方,大梁的阴影恰巧罩在她身上,让祝月盈的身影更加模糊。
她定定地看着一举一动颇有清流世家风范的步九思,突然又想到稍早一些时候的他。
他身上同样穿着青色的官袍,但是他把衣服一挽,随意箕坐在树下,用沾满泥土杂草的手抹去面上的灰尘,脸上是开朗热情的笑容,和平宁附郭的农户们一样。
祝月盈抱臂靠在柱子上,她目光中带着探究,能如此自由切换面具的步九思,同样是怀着秘密接近祝家与自己的步九思……
他究竟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