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
“就演奏时的听感来说,我觉得应该不止‘算是’的水平啊。”
“……是小号独奏的乐谱里最喜欢的。”
闻言,老师笑了一下,朝我伸了伸手。我将手里的评价表复印件还给了他。
“虽然这种类型想要出头比较难,但以精密、准确、无感情波动而闻名的演奏家也是有的。我刚开始还以为高濑同学也是这种类型,不过去年听你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在其他曲目上是那种表现,可能只是因为你不喜欢它们而已。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你应该是还能发挥得更好的,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可是为什么,今年回来之后,你却连原先的水平都无法维持了?”
“……”
“高濑同学,你现在开始讨厌吹奏乐了吗?”
“没有!”
田村学姐将乐谱交给我时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地就反驳了老师的判断,但是在回过神来之后,我又不禁沉默了好一会,因为我也无法违心的说自己喜欢它。
“至少现在还没到讨厌的程度。”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啊……那看来高濑同学应该是因为特定的什么人才学习的。”
“……是。”
“那个人最近对你造成了这种影响吗?”
“……”
“没什么,不用紧张,也不用跟老师说得很详细,只说说你对这件事有什么头绪就好。”
“我之前……是因为想吹得比她更好才学习小号的。”
“然后最近发现已经达成了吗?”
“是。”
“看来你对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并不感到高兴啊。”
“……是。”
“好,那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老师不会说‘我懂’来劝导你的,不过我确实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你姑且听老师说点废话作为参考怎么样?”
他将我的沉默视为了同意,然后语气平静的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
佐藤老师的乐器启蒙老师是自己的父亲,他们家几代人都靠乐器为生,也算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家业继承。
他从小就对自己的家业充满自豪,将成为职业乐手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首先需要的就是一位好的授业恩师。
佐藤老师的启蒙老师虽然是自己的父亲,但老佐藤还有学校吹奏部顾问的工作要忙,等着他关心的学生还有一百多人,基本不太可能专心地教导自己儿子,所以他就将儿子交给了自己曾经的学生,一位姓桥内的音大毕业生。
桥内老师也是吹长号的,他在音大毕业后一直四处奔走,积极参加着各个乐团的选拔会,但可惜的是,没有哪个职业乐团愿意聘用他,所以他就临时干起了音乐老师的活,经由老佐藤的介绍,开始给特定的几个孩子担任专业指导。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佐藤老师对桥内老师充满了“敌意”。因为他说想要成为世界第一的长号演奏者,桥内老师说“我也是”,于是他们就成了同一个赛道上的竞争对手兼师徒,每天都吵吵闹闹的学了下去。
小时候的佐藤老师怎么都比不过他,这是当然的,毕竟人家比他多学了十几年,能赢他才是正常展开。但小孩子可不管这些,他输了只会不甘心,只知道不服气。
如果我有像他一样高大的身体,我的肺活量会更高吗?如果我有跟他一样修长的手臂,我在拉管的时候会表现更好吗?如果我有跟他一样灵活的手指,我的演奏会更加出色吗?
年幼时的佐藤老师渴望获得桥内老师拥有的一切,然后狠狠地打败他,走向更多更强大的敌人,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世界第一。
因为一直没有乐团聘用,为了维持生计,桥内老师逐渐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教导学生上,自己的练习时间反而逐渐减少了。
在高三时的某一天,佐藤老师一如既往地前往桥内老师家上课。因为在他抵达的时候,桥内老师刚好在琴房里吹一段练习曲,所以他就停在了琴房门外,打算等老师吹完了再进去。
但是听着听着,他突然开始感到了恐惧。
因为桥内老师现在的水平听起来好像连他也不如,自己长久以来的目标就这样轻易地被跨越了。
演奏结束之后,他推开了琴房的大门,然后桥内老师对他说:“阿荐啊,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你,你以后不用来了,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那之后,佐藤老师去了国外留学,成为了职业乐手,进入了某个有名的乐团担任长号首席。接下来他的人生走向如何,就是我入学时的已知事项了。
“长久以来渴望的胜利终于出现了,但过程似乎跟自己原先所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在那个时候感受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单纯的难过。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但现在的话,我倒是多少能理解了。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当时应该并不想离开老师。如果他再没有什么可教我的了,那为了我的目标,我就必须离开他,再找下一个人当老师了。还有的话……大概我其实并不想接受他的失败吧,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变成跟他一样理想的大人,看到他失败,我就会像自己失败了一样难过——尽管我想打败他的想法也是货真价实的。”
“……桥内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他现在在某个音乐教室担任着指导老师一职,据说风评很不错。”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在离开办公室之前,佐藤老师给了我一张退部申请书,说要是我哪一天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可以把这个东西填好,随时来找他盖章。
“站在个人私心的角度,我当然还是希望你继续的。不过站在教师的角度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学生的心理健康更重要。高濑同学,如果某天,吹奏乐真的让你痛苦得无以复加,那就干脆的放弃掉吧,不要让它继续践踏你的自尊。”
五月中旬的尼崎,气温已然变得炎热,时时令人焦躁不已。但是在书包里装着这张退部申请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久违的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