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碧三岁开始习书,五岁入学,十二岁便出远门求学。这么多年求学路,皆因父母几句话而已。好像他这一生的路途,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是被命运的浪潮推搡着前进,每一步,都踩在父母的期望与社会的规则上。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漂泊的孤舟,任凭风雨来去,只能随波逐流,不敢有片刻的喘息与停留。
学成之后,他没有听夫子的教诲,更不敢有自己的主张,只因为父亲的几句话,他便匆匆赶回家中,等着父亲的好友上任,好安排他做个小官。
他二十几年来做过什么呢?好像还没来得及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已经被强迫着变得懂事,再不敢去想其他。
宋澄碧心里一阵酸楚,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刘大。刘大至少凭着自己的兴趣,在衍州城开了家成衣店,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可他呢?他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未曾有过。不,是不敢有过。
怀里的小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小小的身体贴地更紧,显得格外黏人。宋澄碧看着它蜷缩一团,心头一暖,不禁抱得更紧了些,像是在无边的孤寂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九岁那年,他在街边捡到了一只野猫,喜欢得不得了。那只猫和旁人的猫比算不上好看,但他却觉得这猫是世间最可爱。猫白色的背毛上点缀着两块橘色的斑纹,毛茸茸的尾巴也是橘色的,就像是被故意安上去的一样。
他小心地把它藏在自己房间里。每天吃饭的时候,他就偷偷带些吃的回来。等他进了门,猫一闻到味儿,就从床下偷偷钻出来,见到来人是自己,它就先舔舔他的手指,再津津有味地吃那点残羹剩饭。
那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亏待了它,跟着自己过这苦日子,便不时控制不住自己地轻轻顺它的毛,感受到猫的柔软,他总是不自知地脸上挂着笑。
到了晚上,他宝贝它宝贝的不得了,就把猫抱进被窝里一起睡。他记得冬天的猫绒毛很厚实,摸上去触感很好;而夏天的猫呢,换了毛就轻便地多,却因为天热也不怎么粘人了,但是到了睡着后还是会趁黑轻轻凑过来,依偎在他怀里。不管春夏秋冬,他就这么抱着猫,好像这世上的活物都是失了智的恶鬼,只有他们两个是理智尚存的人类,于是拥抱着再不能分开丝毫。
他本来就没有任何朋友,家里的仆人也被父母嘱咐过,个个墨守成规的,不怎么亲近他。而父母也不过是偶尔投来冷淡的关怀,但更多的是苛求与训斥。那一年,猫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唯一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存在。
他和猫说话,不管它听不听得懂;他和猫睡觉,每天夜里都把它死死揽在怀里,猫不反抗也不逃;他和它一起在红木长桌边晒太阳看书,猫就安静地窝在他的脚边打盹;他也不管它认不认识孔夫子,读不读得懂易经,他扮演老师,也扮演学生,学堂的观众只有一只猫;偶尔他在书里看到个有趣的,他就开心地指给猫看,虽然猫不懂,只是眨巴着眼睛,喵喵叫。
那是他生命中少有的、感受到真实的一段日子。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只能说这是一种真实感,他能感觉到夏天是黏腻腻的;冬天是毛茸茸的;秋天家里会吃螃蟹,可以给猫带一些;春天猫会掉毛,这让他很头疼,可是猫很喜欢春天,因为春天是绿绿的,生动的。
后来是怎么事情败露的呢?或许是因为春天到了,猫开始掉毛,他衣服上沾的猫毛引起了仆人的注意,所以仆人和父母告了状;又或许是哪一天,猫在父母进自己房门的时候,误以为是自己回来,兴奋地叫了声,于是就这么遭了殃。
他已不记得具体的原因了。
只记得那天自己从学堂回来,看到的就是父亲面无表情的脸。
面无表情,就是最可怕的表情,因为这往往代表着失望,代表他不会再为你施舍一点情绪。
“不干正事。”
那是父亲留给自己的话,然后便转身离开。
不干正事。
他仿佛被雷劈中,又仿佛身上压了几百斤石头,一下子,他就这么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仆人们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却像是看不见他似的。他觉得好窘迫,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这些仆人也在心底对他生了厌,眼神里一定满是冷漠与嘲讽。他们一定看不起自己,他们一定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笑话自己,他们窥探到了自己最大的、唯一的秘密,他站在那儿,像个罪犯等待宣判,又像是青楼的妓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剥得□□。
可妓女脱下的是衣服,他脱下的是尊严、是伪装、是自己装成熟装大人装懂事的伪装。
时间仿佛静止了,他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所有的亲密,所有的渴望,在父亲的那一句话中化为无数尖刺,直直地刺进他的心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觉得天地骤然间变得狭小、压抑,仿佛四面八方的墙都在向他挤压,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像是要将他整个儿吞掉。
天色渐暗,夜幕逐渐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他站在那儿,心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烧得他脸颊发烫,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言的羞耻。
最后,他终于破罐子破摔般鼓起勇气,问仆人那只猫的下落。仆人恭敬地行礼,语气中却带着上位者对下人的轻视、以及大人面对孩子的傲慢不屑,“启禀少爷。夫人吩咐把猫丢了,家童就把它扔进了茅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