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垂头不语。他知道。好多好多回。
施霜景:可是,你没来的时候,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么多事。
罗爱曜:……
施霜景: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罗爱曜:可笑。
罗爱曜:原来都是我的过错,迷心了。
施霜景:……
施霜景: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施霜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罗爱曜:罢了,我论法正到酣时,你好自为之,等我回来。
施霜景:加油。
罗爱曜不回话了。
施霜景踱步到小区铁门前,看见车来车往。他转身,现在真的要回家了,可他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极度的难受。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也不知道这难受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但罗爱曜知道。
罗爱曜意识到,自己与施霜景之间正进行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角力,试图改变对方。施霜景仗爱行凶,让罗爱曜一次次搅浑水,这让罗爱曜大为光火。罗爱曜以爱制人,要施霜景压抑他那无用的善勇,约等于就是要改变施霜景整个人的底色了,然而施霜景并不买账。
罗爱曜有那么一瞬,不禁质问自己:如果施霜景死性不改,他还会爱施霜景吗?如果施霜景改了,那他又还看得上施霜景吗?他到底被施霜景的什么所吸引?难道真的是自己主动先招惹施霜景吗?
每每一想到谁先招惹谁这个问题,罗爱曜就感到一股无名的郁躁在胸中翻滚。在罗爱曜看来,一定是施霜景先许了愿,罗爱曜才知晓这号人。可是,接收到施霜景的愿望,这件事是独立的,就好像命运真的有其实体,逼着罗爱曜承认它的存在。这种受人安排的感觉极差,衬得罗爱曜所有的能力都像笑话。
罗爱曜现在确实没空。马家天的时间流速很慢,在他看来不过一小时的时间,外界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也的确正与马鸣论法。在舞乐声中,罗爱曜所有的密法经文储备都被调动起来,竟然是在从头过一遍自己所摄入的全部知识,某种竞争性的场景正在形成,并且不受罗爱曜的控制。
明明只是顶了罗爱曜几句,施霜景接下来这几天都非常心神不宁。
这种不安感不仅是存在于关系中,还体现在施霜景的身体上。
元宵节那天,李婉萦照例上工,可她一到施霜景家,就盯着施霜景的眼睛看。“你的眼白怎么有些发黄?”李婉萦很严肃地问道,“你不应该去医院看看吗?”
经李婉萦这么一提醒,施霜景也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施霜景的眼睛确实泛黄,人也有些疲惫。施霜景还以为自己是受风着凉。正好刘茜明天要去医院做下颌骨的治疗,施霜景打算再去做一回检查。
在医院导医台,护士一看到施霜景的眼睛,就给他挂了肝病门诊。施霜景一看到“肝”这个字,人忽然在门诊大厅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刘茜察觉到施霜景的不安,执意要陪施霜景去做检查,可施霜景人很倔,先把刘茜送到了颌面科,自己再去肝病门诊,反正他们可以用手机联系。
施霜景想起了施楼庭。施楼庭当年因肝硬化去世,也是吊了一个“肝”字。
医生马上给施霜景开了肝功能全套和病毒性肝炎标志物检查,还问了施霜景的病史。施霜景满脑子都是他爸,连“病史”两个字都没有反应过来,嘴巴自动自觉地就跟医生说,他爸是肝硬化走的。医生嘀咕了几句,听不真切,反正是让人赶紧做检查。好在施霜景没有发烧,明天下午取检查结果,回来复诊就好。
再过一天,施霜景取结果,复诊,就连施霜景自己都看到,检查单上冒出好几个箭头,时上时下,让人很紧张。医生一键把施霜景送去做腹部CT,检查肝脏形态。
CT显示施霜景的肝脏轻度肿大,可能存在某种肝损伤。幸好施霜景之前的荨麻疹检查也是在这家医院做的,医生调取记录,合并了两次检查的结果,非常谨慎地下了诊断,说现在还没有排查出来具体的疾病,但有可能是自身免疫性肝炎。
由于施霜景的症状相对可控,没有明显的肝衰竭迹象,凝血功能也尚可,医生给施霜景开了糖皮质激素和免疫抑制剂,再加上一些保肝药物,让施霜景先回家吃一周,如果黄疸症状仍未减轻,就必须立刻返院。
施霜景出诊室时,双手不自觉轻颤。
这是施霜景这辈子第一次面临一连串诊断,勾出浓黑色的死亡回忆。他茫然四顾,突地反应过来,自己原来仍是孑然一人。疾病是私密的、孤独的事。施霜景这一刻有种受惩的错觉,浑身凉透,虽然理智安慰他,“轻度”、“仍未见”、“观察”等字眼试图抱住他,可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或者东西抱住施霜景。施霜景此刻心中荒芜无人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