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陆予明和贺见清上车。陆予明侧身,示意贺见清先上。贺见清没有推辞,拎着包,动作稍显迟缓地踏上了台阶。车厢里混合着皮革、汗水和食物残渣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也有些昏暗。他灰色的眼眸适应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过车厢。
何阳果然霸占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两个位置,正兴奋地拍着旁边的座位招呼宋凛。宋凛把行李箱在行李架上放好,默不作声地坐在了何阳旁边靠过道的位置。逸尘坐在他们前排靠过道的位置。
只剩下最后一排的两个位置,以及……何阳前面靠窗的一个位置。
贺见清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短暂。他拎着包,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就在他准备坐下时——
陆予明高大的身影已经跟了上来,动作利落地将他的军用行李包塞进了最后一排座位上方的行李架。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在贺见清旁边的那个靠过道的位置坐了下来。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本该如此。
贺见清刚放好自己帆布包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他微微侧过头,灰色的眼眸看向身边已经坐定、目光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冷硬的陆予明。陆予明似乎毫无所觉,深黑的眼眸映着窗外移动的景物。
贺见清收回目光,沉默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帆布包放在脚边。两人之间隔着窄窄的过道,不远不近。
前排,何阳正趴在座椅靠背上,半个身子探过来,眉飞色舞地跟逸尘描述着回家后要如何“报复性”地睡懒觉和打游戏。宋凛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物理手册在看,但何阳每次因为兴奋动作过大撞到他时,他都会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臂挡一下,或者用手掌轻轻按一下何阳的后背,示意他坐好,动作熟稔而无声。何阳则会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缩回去老实几秒,随即又故态复萌。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带着烟火气的默契。
逸尘笑着听何阳吹牛,偶尔推推眼镜,温和地回应几句。
车厢里渐渐坐满,引擎的轰鸣声加大,车身微微震动,开始缓缓驶离这片困了他们半个月的山野营地。窗外的景色开始向后流动,绿色的山峦、灰扑扑的营房、飘扬的旗帜……逐渐缩小、模糊。
贺见清靠在有些硬的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山野的轮廓在晨曦中快速后退,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他左手搭在右手手腕的疤痕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凸起的、新生的皮肤组织。不同于往日的麻木或刺痛,此刻只有一种温热的、微微发痒的存在感。
车厢里并不安静。何阳兴奋的声音、其他学生的谈笑声、引擎的噪音交织在一起。贺见清灰色的眼眸映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那片澄澈的平静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细微的、难以名状的波动。不是因为喧嚣,而是因为身边那沉默却坚实的存在,因为前排那毫无掩饰的、带着烟火气的亲昵,因为逸尘温和的回应,因为整个车厢弥漫的、一种名为“归途”的松弛感。
他极其轻微地侧过头,视线越过窄窄的过道。
陆予明依旧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侧脸冷硬,下颌线绷紧。但贺见清敏锐地注意到,陆予明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处,昨天打球留下的那小块暗红色的擦伤,边缘的血痂似乎脱落了一些,露出底下新生的粉色皮肤。他那只手并没有紧握成拳,而是自然地摊开着,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粗糙的迷彩裤布料。
一种极其细微的放松姿态。与他一贯紧绷如弓的冷硬表象,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
贺见清的目光在那只放松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澄澈的平静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
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陆予明那只摊开的手上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斑。那光斑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晃动,跳跃在指关节新生的粉色皮肤和旁边深色的擦伤痕迹上。
残缺与新生,冰冷与温热,沉默与喧嚣……所有矛盾的元素,在这摇晃的归途车厢里,在手腕的疤痕、指关节的擦伤、身边沉默的体温、前排肆意的笑声中,被奇异地搅拌在一起。
贺见清那过于理性的思维,第一次放弃了精确解构的企图。
他微微闭上眼睛,让那混合着皮革味、汗味、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左手手腕上,那道浅粉的疤痕在阳光的照射下,传递着温热的、属于生命的真实触感。
归途漫长,车厢摇晃。
但这一次,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并非独自漂浮在冰冷的虚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