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基地的清晨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尘土和青草气息的微凉。巨大的军用卡车像钢铁巨兽般一字排开,引擎低沉地轰鸣着,喷吐出淡淡的柴油尾气。穿着各色便装的高一新生们如同迁徙的蚁群,在教官粗粝的哨声和呵斥声中混乱地排着队,空气里充斥着兴奋的喧哗、抱怨的低语和行李箱轮子滚过粗糙地面的噪音。
贺见清站在队伍中后段,感觉自己像一叶被丢进汹涌漩涡的小舟。周围攒动的人头、嘈杂的声音、陌生的面孔,每一种刺激都像细针扎在他敏感的神经末梢。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死紧。宽大的袖口下,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背包带,指节用力到泛白。每一次无意间的肢体碰撞都让他身体僵硬,胃部隐隐抽搐。他只想把自己缩进一个绝对安静、绝对黑暗的角落。
“贺见清!这边!” 逸尘的大嗓门穿透嘈杂,像一根救命的绳索。他费力地从人群里挤过来,脸上挂着汗,一把拽住贺见清的胳膊就往其中一辆卡车尾部拖,“快点!宋凛和何阳已经上去占位置了!陆大神也在那边!”
听到“陆予明”三个字,贺见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混乱的环境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被逸尘半推半搡地带到卡车后挡板。车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金属、皮革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宋凛和何阳果然已经坐在了靠里的位置,何阳正兴奋地探头探脑,宋凛则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而陆予明,那个无论何时都像标尺一样精确的身影,正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一个车厢中部、相对平稳但无法避开人群的位置。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运动裤,身姿挺拔,膝上摊开一本英文原版书,仿佛周围的混乱只是背景噪音。
逸尘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厢,回头招呼贺见清:“老贺!快上来!里面还有空位!”
贺见清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翻涌的恶心感,笨拙地攀上后挡板。车厢内的高度让他有些晕眩,脚下堆着各种行李。他低着头,努力避开别人的视线,像一只受惊的鼹鼠,只想尽快找到一个能把自己埋起来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车厢内部。靠窗的位置都被占了,只剩下陆予明旁边靠里的一个空位,以及更靠后、但紧挨着几个大声说笑男生的位置。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贺见清选择了陆予明旁边那个空位。至少,陆予明的“安静”和“干净”是他在这片混乱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挪过去,动作有些笨拙地坐下,身体下意识地紧紧贴着冰凉的车厢壁,努力拉开和陆予明之间的距离,尽管车厢的宽度决定了他们的肩膀几乎不可避免地会挨在一起。
陆予明在他坐下时,翻书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为旁边的人腾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空间。
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加大,车身猛地一震,开始缓缓移动。车厢里爆发出更大的喧闹和惊呼。贺见清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用力咬住下唇内侧,尝到熟悉的铁锈味,试图用疼痛压制不适。
“……我等会儿可能要睡觉了。” 贺见清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突兀地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响起。他甚至不敢看陆予明,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磨旧的帆布鞋,“我……坐里面。”
他语无伦次,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位置,又像是在为自己即将封闭起来的行为打预防针。
陆予明终于从书页上抬起了眼。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贺见清低垂的、被帽檐阴影笼罩的侧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询问、探究或者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观察。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嗯。” 一个单音节,清冷得像车窗缝隙里透进来的晨风。
得到这声几乎算不上回应的回应,贺见清像得到了某种许可。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副老旧的蓝牙耳机,动作近乎仓促地塞进耳朵里。隔音效果并不好,车厢的噪音和引擎的轰鸣依旧顽固地钻进耳膜,但至少,这层薄薄的塑料壳给他营造了一个心理上的屏障。他紧紧闭上眼,身体最大限度地缩向车厢角落,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壁上,试图将自己与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彻底隔绝。
车厢颠簸着驶出市区,驶上郊外不平整的公路。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贺见清胃里一阵翻涌,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死死闭着眼,意识在晕眩和疲惫中浮沉。耳机里的音乐(或者只是白噪音?)模糊不清,渐渐被身体的极度不适和困倦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格外剧烈的颠簸中,贺见清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栽去。
预想中撞到冰冷车厢壁的疼痛没有传来。
他的额头,隔着薄薄的棉质帽衫布料,抵在了一个坚实、温热、带着稳定心跳声的平面上。
是陆予明的肩膀。
贺见清在极度的昏沉和不适中,仅存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一点。那肩膀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骨骼感,但那份稳定和温热,在冰冷的车厢和剧烈的晃动中,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疲惫到极点的神经。他无意识地在那片温热上蹭了蹭,寻找一个更舒服的支点,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可靠的浮岛。沉重的呼吸拂过陆予明颈侧的皮肤。
陆予明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他拿着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本摊开的英文书,书页被捏出了清晰的折痕。他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从未允许过任何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遑论是这种近乎依赖的依偎。母亲厌恶一切“不洁”的触碰,那种根植于骨髓的排斥感几乎让他条件反射地想将肩膀上的人狠狠推开。
然而,就在他肌肉绷紧、即将付诸行动的刹那,他垂下了眼睫。
视线落在贺见清抵着他肩膀的侧脸上。
帽檐的阴影下,那张总是苍白、紧绷、写满警惕和疏离的脸,此刻在沉睡中显得异常脆弱。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眉头依旧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张开,发出极轻的、带着点鼻音的呼吸声。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添了几分易碎的透明感。
他睡着了。或者说,是在极度的不适和疲惫中陷入了昏沉。像一只在风雨中终于找到一处避风港的、筋疲力尽的小兽,毫无防备地卸下了所有的尖刺。
陆予明紧绷的身体,在长久的凝视中,极其缓慢地、一丝一丝地放松了下来。那股强烈的推拒冲动,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悄然取代。他依旧坐得笔直,但肩膀不再僵硬地挺着,反而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让贺见清倚靠得更稳当、更舒适一些。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个细微的动作。
时间在车厢的颠簸和引擎的轰鸣中流逝。阳光透过车窗,在两人身上投下移动的光斑。陆予明没有再拿起书。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长久地停留在贺见清沉睡的脸上。
那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凝视,带着他惯有的冷静剖析,却又掺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惘和探究。仿佛在审视一件精密而脆弱的艺术品,试图解读其内部复杂的构造和隐藏的伤痕。
然后,在一种近乎鬼使神差的冲动驱使下,陆予明那只空着的、骨节分明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实验性的谨慎和迟疑。指尖悬停在贺见清凌乱的黑发上方几毫米的地方,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抵抗着某种无形的斥力。最终,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落下,触碰到了那几缕汗湿的、贴在贺见清额角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