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漓久违的做了一个梦,梦里漫天大雾,天光难透,他站在一处空旷的道场内,处处破旧,地砖都碎得不成样子,四周还有层层叠叠的血迹。他提了剑划开浓雾,尝试往外去,但雾霭沉沉,扰神志,阻视野,他一直在方寸之间循环打转。
不知多久,视野里出现了一点光,雾气终于散去几分,他看到不远处有一道人,低垂着头颅,盘坐在地上。
天光倾泻,道人面容逐渐清晰,燕漓隐约觉得这道人他是认识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道人眼皮动了动,说道:“阿漓,过来。”
声音十分温柔,像是在叫自己的孩子。
燕漓眉头微微皱起,停在原地,未动分毫。
道人语气更加温柔了,他道:“阿漓,好孩子,到我这儿来,帮帮我。”
“阿漓,我需要你,帮帮我好么?”
“阿漓……”
“阿漓……”
见燕漓始终不为所动,道人忽然哭泣起来。
“阿漓,帮帮我吧……”
道人化了女相,哀泣地呼唤他,那样伤心绝望,燕漓心神恍惚起来,不禁往前走去,“好,我帮你……”
远远的,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冲来,声嘶力竭地吼道:
“阿漓!别过去!”
-
燕漓慢慢睁开了眼睛,头顶是素色的床帐,呼吸间是熟悉的浓墨味道,脑中的声音只停留了一瞬,就被窗外潺潺水声代替。
大雾散去,天亮了。
被子里暖洋洋的,连带常年体寒的自己也给捂得热热的。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扭头,见好几个纸片人趴在床边,脑袋上的一笔朱砂好似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被冰了一下,默默缩回被子里去,然后碰到个硬硬的东西。
还不止一个。
他摸出来看,是汤婆子。灌进去的水还是温热的,他蜷起身体把汤婆子抱进怀中,闷在被子里继续睡。
这一睡再醒就是晌午,纸片人还是扎堆趴在床边,不过这次反应极快地扑上来,短粗的手臂往外指了指。
他偏头去看——床边的矮凳上放着一杯茶。
照旧是冷水泡的,冰凉,苦涩。他略微抿了两口,整个人也彻底清醒。
睡了个好觉,伤痛也缓解了几分,燕漓略略调息,天地灵气奔赴而来,与自身灵气呼应,浑身都舒服了许多。
之后发了会儿呆,燕漓起身去洗漱,然后就坐到了书案前,习惯性去取笔墨,取了个空。视线一扫,原本到处扔着的画,现在全部整齐叠在书案一侧,厚厚一沓,笔墨纸砚则尽数归置在桌沿。
纸片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哒哒哒地跑去磨墨。
浓墨的味道扩散开,他缓慢地想起昨天尹丛云好像来找他了,带着一身水汽,像头湿漉漉的小鹿。
不知道回去时有没有被淋湿,那结界在他不清醒的时候总是不太受控制……
燕漓将画一张张拿起重新卷好,纸片人以为他要装裱,高兴地给他抬来了画轴。
燕漓看了几遍手里的画,这两天旧伤复发,他疼得整个人都有点儿精神恍惚,画的画往好听了说是写意风流,直白地说就都是些鬼画符。但纸片人很执着,倔强地抬着那卷画轴,他只好抽了一张看起来还将就的。
挂起新画,有几只纸片人爬到燕漓肩膀上一起欣赏。
燕漓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唇:“取下来吧。”
纸片人拉他发带,他不为所动,“不好看。”
纸片人继续揪他发带,他坚持:“取。”
纸片人气呼呼地扯散了他的发带,自个儿也没站稳,顺着散开的长发飘到了地上,然后就瘫在地上,不起来了。
原本呆在地上的纸片人也有样学样,齐齐扑在地上,铺开一大片,场面顿时有点儿壮观。
“……”
燕漓只得同意,“不取了。”
纸片人半抬起脑袋,瞄了燕漓好几下,确定燕漓说真的,才你牵我我拉你地慢慢爬起来,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有些反常。
燕漓伸手按住一个纸片人的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
刚说完,隐约感觉结界一荡,有人进来了。
纸片人明显精神振奋起来,好像很期待这人的到来。
燕漓眼睫一颤,手下不禁施力更重。
纸片人难以逃脱,扭身推他,推不动,小脸涨得通红,情绪格外激动,不停地指外面。
他只好松了手,见纸片人仔细抚平被压弯的脚,和其他纸片人手牵手往楼下走去。
“……”
两只银蝶飞来,一只扑在他锁骨处,汲取灵力,一只围着他不停旋转,似在纠结该落在哪里。
燕漓简单束了发,屈起手指接住蝶,又去看新挂上的那副极端写意的画,想着要不然再添几笔,挽救一下,让别人看见总归不太好。
刚晕开笔墨,楼下传来动静。
人已经到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放下笔,推开了窗,正好见楼下尹丛云冲他笑得很高兴,问他:“师哥,好些了么?”
-
燕漓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尹丛云顺势举高了手中的莲叶,莲叶里有一颗小小的水珠,纸片人正躲着水珠在莲叶里打滚翻腾。
“他们还挺喜欢玩这个的。师哥你要下来看看么?”
燕漓嗯了一声,手上挥开了银蝶,撑着窗沿翻身落下。
说是上下楼的位置,实际两人所在略有错位,高度相差极大。但燕漓的身法极好,这样的高度跳下来没有丝毫坠落感,像他绘制的蝶一样,翩然灵动。
尹丛云欣赏了片刻,忽然想到燕漓的伤,急急上前扶了燕漓一把。
“小心!你还伤着呢!”
他摸到燕漓的手,仍旧冰凉凉,只不过脸色瞧着好了一些,没有昨日那般苍白发青。
燕漓还是那句“无碍”,末了又补了一句“谢谢。”
他弯着腰去看莲叶里摇头晃脑的纸片人,一个朱砂晕得整个脑袋都红彤彤的纸片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冲到燕漓面前,抱了一下他的鼻子,见水珠滚过来,又惊慌地逃走。
尹丛云干脆把莲叶塞到他手里,笑道:“这些小家伙真可爱。”
燕漓捧着莲叶晃一晃,纸片人也晃一晃,他的语气有了一丝丝的起伏,大约是高兴的,他回道:“嗯。”
他看着尹丛云,问道:“你有事找我?”
尹丛云挑了挑眉,“没事不可以找你么?”
燕漓想说是的,尹丛云先递给他一个小包袱。
“喏,昨天师哥借我的衣服,还给你。我连夜洗过又烘干了。”
燕漓没接,“你拿去穿也可以,这是新的。”
“我倒是想,但有点儿小,不太合适。”
燕漓疑惑地抬起头,这才发觉近半年没见,尹丛云身高又蹿了一截,比他高了快半个头。
尹丛云伸手比了一下两人头顶,笑得很是得意,“比师哥高这么多呢。”
“……”燕漓默默接了衣服,“还有别的事么?”
“没啦!”
“好,那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噢,师哥你也注意休息。”
“嗯。”
燕漓转身离去。
尹丛云眼看着燕漓进了屋,心里盘算着这个时辰回长明峰,正好和纪道临谈谈今日教习的内容,然后吃饭、修炼,他的修仙问道之途已经正式开始,得抓紧时间,奋勇向上。
他抓了抓后颈,扭身真的要走了,余光中见燕漓低头关门,他忽然回头扯着嗓子嚎起来:
“哎师哥!你不请我进去喝杯茶么?我这走好远的……”
-
纸片人的泡茶手艺很烂,大概是传自同样手艺稀烂的燕漓。
上次浅浅一个杯底直接一口闷,并无细细品味的机会,这下七分满,尹丛云喝了一口差点儿吐出来,一张脸逐渐扭曲。
好苦。好涩。
燕漓见尹丛云面色有异,指了指一旁的青瓷小壶,“有水。”
尹丛云忍着嘴里苦涩的味道,努力恢复正常,“没事,挺有特色。”
燕漓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
尹丛云:“……”
纸片人比较有自知之明,翻箱倒柜上蹿下跳地找出来一盒糕点,欢欢喜喜地抬到尹丛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