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温德米尔餐厅巨大的玻璃穹顶,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女孩们围坐在一起,餐盘里是“东方友好区”今日特供的麻婆豆腐配米饭,空气里弥漫着花椒的辛香和轻松愉快的谈笑。
艾米丽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下午艺术史选修课要研究的“拉斐尔前派”如何“离经叛道”,贝丝则苦恼地抱怨着音乐剧排练的歌词总是记不住。
索菲亚安静地吃着饭,眼镜片上反射着手机屏幕的光,似乎在预习着什么。伊莎贝拉姿态优雅地小口啜饮着花果茶,偶尔插上一句关于下午服装设计工作坊面料选择的见解。
唐施毓安静地听着,小口吃着米饭。麻婆豆腐的麻辣在舌尖跳跃,带来一丝熟悉的慰藉,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底那份因即将到来的选修课而产生的小小忐忑。
她的目光扫过朋友们谈论各自选修课时那或兴奋、或苦恼、但都目标明确的神情。艾米丽沉浸在艺术史的光影里,贝丝属于音乐剧的舞台,索菲亚在高等数学的逻辑迷宫中如鱼得水,伊莎贝拉则注定在时尚的经纬线上编织未来。
而她,选择了工商管理。
这个决定,源于父亲书房里那些厚重的经济报告和全球战略分析,源于她心底那份想要触碰更广阔世界、理解那只看不见的手如何拨动人类社会齿轮的渴望。
它像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域,与她熟悉的诗词歌赋、历史烟云、丝竹管弦截然不同。温德米尔公学的选修课系统允许跨年级选课,为了降低难度,她选择了与低一年级的学生一同学习这门《商业管理基础导论》。
“好啦,姑娘们,战斗时间到!”艾米丽放下勺子,元气满满地站起身,“为了拉斐尔的‘叛逆天使们’,冲啊!”
“我的歌词!我的歌词还在召唤我!”贝丝也连忙收拾餐盘。
索菲亚和伊莎贝拉也优雅起身,互道下午顺利。
唐施毓看着她们各自奔向熟悉或热爱的领域,深吸一口气,也抱着笔记本,走向位于商学院翼那栋现代玻璃幕墙建筑内的阶梯教室。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教室内的氛围与文学院、艺术中心截然不同。光线明亮冷冽,深蓝色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杂音,巨大的液晶屏幕悬挂在讲台后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效、理性、略带金属质感的气息。
座位上大多是比她稍显稚嫩的面孔,带着初涉商海的好奇与一丝茫然。
授课的是帕尔默先生,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深蓝色西装、语速快得像财经新闻播报员的中年男士。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诸位,欢迎来到真实世界的沙盘推演场。今天,我们解剖‘波特五力模型’(Porter's Five Forces)——理解行业竞争格局的基石。”
幻灯片快速切换,复杂的图表、拗口的商业术语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向课堂。帕尔默先生语速极快,逻辑链条清晰却冰冷,将企业置于一个充满敌意和压力的竞争生态中进行分析。
他不断抛出案例:分析可乐市场的双寡头垄断,剖析航空业的惨烈价格战,解读科技巨头如何筑起护城河……
唐施毓努力集中精神,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速移动。财务报表、市场份额、战略定位……这些冰冷的数据和框架,与她习惯的、充满人情世故和道德思辨的历史分析相去甚远。
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入湍急商业河流的鱼,努力摆动着不熟悉的鳍,试图跟上帕尔默先生快艇般的速度。
笔记记得有些吃力,思维也时常在那些陌生的术语丛林中迷失方向。
“……因此,理解这五种力量的消长,是企业制定竞争战略的核心前提。”帕尔默先生终于结束了对一个复杂零售业案例的分析,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关系,今天的核心内容就到这里。课后请结合案例分析报告,深入理解模型的应用。下周随堂测试。”
教室里响起一片轻微的、带着解脱感的收拾书本的声音。帕尔默先生一边整理讲台上的激光笔和资料,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扫过全班,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近乎感慨的温和:
“说到对竞争格局的敏锐洞察和战略思维的深度……”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让我想起了几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梁信堂(Liam Leung),你们或许听说过。他对这个模型的理解和运用,是我这几年见过最透彻、最具前瞻性的。那份关于新兴科技如何颠覆传统媒体行业的分析报告,几乎预见了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天赋异禀,又极度自律。这样的学生,是教书的幸事。”
帕尔默先生的话音不高,却在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地回荡。梁信堂的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唐施毓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原来,他不仅精通古典学、自然科学、艺术,连在这片对她来说尚且陌生的商业丛林里,也曾是帕尔默先生口中“几年一见”的佼佼者。
那座名为“完美标杆”的冰山,似乎又在她眼前拔高了一截,带着令人仰望的寒光。
周围的低年级同学也发出低低的议论声,带着好奇和敬畏。唐施毓默默地收拾好书本,随着人流走出教室。深秋傍晚的凉风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复杂滋味。
有对他才华的惊叹,有对自己在陌生领域挣扎的沮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抛得更远的感觉。她抱着笔记本,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在回紫藤楼的林荫小径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