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被窗框切割的光影笼罩着,像一尊沉静思考的雕像。哈里斯顿教授的赞许如同光环,落在他身上却只被无声地吸收,没有激起丝毫炫耀的波澜。那份从容不迫的笃定,那份对古老文字背后情感的精准把握,那份在赞誉面前近乎淡漠的平静……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他天生就该处于这样的位置,被这样的目光环绕。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疏离的气场,隔绝了周遭的喧嚣,也隔绝了普通少年应有的浮躁。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力,混合着好奇与更深层次的悸动,在她心底悄然滋长。
拉丁文的词句在哈里斯顿教授口中继续流淌,维吉尔描绘的冥界阴影仿佛弥漫在古老的教室里。她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回摊开的笔记本,试图专注于那些复杂的变格和动词变位。笔尖在光滑的纸页上滑动,记录下“obscuri”(黑暗)、“umbram”(阴影)、“fata”(命运)……每一个拉丁词汇都像一块冰冷的鹅卵石,带着异国的坚硬质感。
然而,方才梁信堂低沉而清晰的嗓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平息。他指尖翻动古老书页的细微声响,他平静而又精准的回答,以及哈里斯顿教授那毫不吝啬的赞许话语,都在拉丁文严谨刻板的语法框架下,形成一种奇特的、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她的思绪,如同埃涅阿斯在冥界迷途的灵魂,在这异国的课堂里,在维吉尔恢弘的诗篇与那靠窗沉静身影的交错中,悄然迷失了片刻方向。
直到——
一张边缘裁切得异常整齐、带着淡淡木浆清香的纸笺,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到了她的桌角边缘。
唐施毓的呼吸微微一滞。
纸上是用极细的蘸水笔书写的拉丁文花体字,墨色浓黑,笔锋流畅,带着一种古老学院特有的矜持与精确。那正是哈里斯顿教授刚刚讲解的关键句法结构分析,条理清晰,要点分明。
顺着那只收回的手望去,视线不可避免地撞入一片深潭。
梁信堂并未完全转过身,只是微微侧首。那双近乎墨色的眼眸,穿透了教室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学术气息,精准地落在她脸上。眼神里没有施舍的意味,也没有刻意的亲近,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学者交流知识般的沉静。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说:这或许对你有用。
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撞击着胸腔。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涟漪骤然变成了汹涌的暗流。唐施毓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压住了那张还带着他指尖微凉触感的纸笺。
纸张的纹理粗糙而真实,上面拉丁花体字像一串神秘的符咒。
“谢谢。”声音出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得几乎要被维吉尔诗句的回响吞没。
他没有言语回应,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幅度小得如同光影的轻微偏移。
随即,那目光便平静地收了回去,重新沉入桌上摊开的《埃涅阿斯纪》那泛黄的书页之中。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举动,不过是拂去了书页上的一粒微尘。
唐施毓低下头,看着纸上那行行精准优美的拉丁文分析。簪花小楷的墨香仿佛隔着时空幽幽传来,与眼前这异国的花体字、冰冷的拉丁语法、还有那平静如湖的目光,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窗外的温德米尔湖,在阴云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这节拉丁文课,这堂精英教育的典范,因那一眼平静的凝视和一张无声递来的纸笺,而染上了无法言喻的、悸动的墨色。指尖下,纸的微凉触感,与心底悄然蔓延的灼热,形成了奇异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