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好似往一片水不扬波的湖水中投了一颗细小的石子,足以让的水面泛起接连不断的涟漪。
陆元昭不太确定地问:“你见过他?”
沈淮序当然见过,他和陆元昭的第一次见面,这个男人就像块药膏一样贴在陆元昭身边,同她形影不离。
但他在此刻不想承认,他不想承认自己对陆元昭的感情源于多年之前的一面之缘,任何人在得知异性在背地里对自己长达多年的恋慕时,第一反应大多是畏怯。
尤其是在陆元昭对自己毫无感情时,这话说出来未免可笑,甚至总有种挟情以求回报的意味在。
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查过他。”
他也没撒谎,江聿的那份资料,至今还躺在他书桌的抽屉里,只是他未曾打开过。
自从他查不到陆元昭的资料后,吴睿去查了她的舅舅陆凡荣,顺带将她的所有人际关系通通疏离了一遍,那些送来的资料里,包括这个土生土长于杭城的早逝前男友。
陆元昭的瞳孔猛地缩紧,她的掌心死死地抵在桌沿以作支撑,突出青白的筋脉,她浑然忘却了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情绪没控制住,厉声质问他,“沈淮序,你疯了?”
“他已经去世三年了!”
“你让他清清静静地不好吗?”
她的声音在发抖,“你有什么资格去查他。”
很多年后,陆元昭回想起过往,那些长达四年的——她对沈淮序的偏见与本能的躲闪,约莫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怎么?查完了?然后呢,都查到了什么?查到了他出生医院,本科硕士在哪就读?”陆元昭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全凭着性子胡乱猜测,“你是不是还要查我跟他怎么认识的?”
眼底不知不觉间漫上一层水光,整个人像是一张拉紧的弓弦,时刻会崩断,“是不是还要查我跟他亲过几次,有没有上过床?”
“元昭。”沈淮序快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他没想到江聿这个名字对陆元昭的刺激会如此大,有些慌乱地稳住她的心神,“你冷静些。”
陆元昭剧烈地颤抖着,要挣开他的触碰,“滚出去。”
沈淮序的手还托着她的胳膊,他克制着距离,怕碰到她的肚子伤到她,只轻轻地喊了声,“元昭。”
陆元昭恍若未闻,骤然拔高了音量,狠狠地甩开他覆上来的手,失力地跌进座椅里——“我让你滚出去!”
“元昭,我没想——”
“我让你出去!”陆元昭失控般地就近抄起桌上的水杯往地上砸。
碎片四溅,在寂静的书房响起尖锐的回想。
“好,好,我出去。”沈淮序放弃了,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她的小腹,“元昭,你别动气,也别伤着自己。”
陆元昭轻喘着气,倔强地一声不吭。
“你先别动。”沈淮序安抚性地往后退了一步,见陆元昭坐在椅中,深呼吸着平复心绪,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这才放心了些。
他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碎片,“我帮你收拾完,我就走。”
-
齐祺赶回家时,陆元昭已经吃过晚饭去睡了。
她近来作息不规律,难得早睡,齐祺也没吵她。
萍姨正收拾完二楼书房,虽说沈淮序把玻璃渣扫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是得确保里头没有一片玻璃碎渣才肯放心,见到齐祺,同她打招呼,“齐小姐,您回来了啊。”
齐祺留意到了萍姨手上拿着的垃圾袋,细碎的玻璃撞击的声音在静谧的客厅里格外明显,问:“出什么事了?”
萍姨只得实话实说,“昨天那个沈先生来过,小姐摔了杯子。”
沈淮序来了?
齐祺并不意外,只是奇怪两人究竟聊了些什么,让陆元昭发了这么大的火。
她的眉头皱紧了,怕陆元昭情绪波动过大,问:“她没伤着吧?”
“没伤着,但气得不轻,叫家庭医生来看过,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齐祺这才舒了口气,“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她端了杯水去了二楼的房间,就在陆元昭隔壁,洗漱完躺在床上,下午和齐成钧的对谈依旧在耳边回荡。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周毓那头查到了陆元昭过去三个月,交往的男人是沈淮序后,连夜派了她爹齐成钧来到杭城,只不过没去找陆元昭,反而先召见了她。
“你妈妈说,元昭怀的孩子,是沈淮序的。”
齐成钧本来是要去港岛的,得知此事,连忙把改行程,在杭城中转几小时,喊齐祺过来商谈。
见齐祺镇定自若地坐那儿斟茶,齐成钧心里有了数,“你知道?”
齐祺答道:“昨晚才知道。”
齐成钧又说:“沈淮序这几日在杭城。”
见到齐祺平静的神情,齐成钧也明白了,“你也知道?”
“他昨晚来见过元昭了。”齐祺面色从容,反而问:“我舅舅那头怎么说?”
齐成钧说:“你舅舅尊重元昭的想法。”
“那不就好了。”齐祺拿茶巾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的水渍,“怕什么,孩子还没生出来,沈淮序怎么就敢一口咬定这孩子是他的。”
“你是想得简单,那沈家是什么人家,要较真查下去,水落石出不过是几天的事,更何况沈淮序三十了都没结婚,你觉得他们会允许自己家有个骨肉流落在外?”
齐祺说:“这不还有我们家吗。”
她一点也不着急,他们家又不是吃素的,陆元昭不肯,难不成还真怕沈家来抢孩子不成?顶多是两家彼此闹得脸上无光罢了。
“你回去同元昭讲,要是沈淮序再来寻她,就和他把话讲清楚,尽量和沈淮序好聚好散。”齐成钧顿了下,说:“若是沈淮序不同意,那撕破脸也无妨。”
“对啊,我就说嘛。”齐祺的心彻底放下了,“你们哪会真的把元昭丢出去。”
“单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我们的确是元昭的底牌。”
“但是齐祺,我和你妈妈老了。”齐成钧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说:“你舅舅也退居二线,我们不能护住你们小的一辈子。”
“你想和沈家站在对立面,这没问题,但若是想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将来爸爸退下来,能护住元昭的,只有你们这些兄弟姐妹。”
“……”齐祺不愉地放下茶盏,合着说了半天,早就想好了对策,左不过是来劝自己回京城继续当牛做马上班的。
齐成钧说了半天,总算切入正题,“准备在杭城躲多久?”
“……”齐祺屏息,慢慢地呼吸着,说:“下周回去。”
“许家那孩子满京城地找你。”齐成钧不悦道:“你就为了一个男人,连家都不回了?”
齐祺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我又不想见他,来这里躲一阵子也不行啊。”
“随你吧。”齐成钧叹息了一声,同她讲,“回京之后来公司报道吧。”
“看看你的阅历也差不多了,你妈妈说你早些掌权,好歹能多帮帮元昭。”
齐祺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自己也忘了。
齐成钧是独子,她没有堂弟堂妹,从小一道长大的,除了亲弟齐禛外,只有这几个表弟表妹。
这帮孩子之中,她最年长,自从按理来说早该接班了,偏偏她玩心大,平时挑点旗下小产业试试水就行,总不肯跟着齐成钧挑起大梁,做掌舵人压力太大,她没兴趣,但也深知自己躲不开。
眼见小她三岁的周自恒都要工作了,也难怪齐成钧着急想她回总公司。
齐祺对此并不抗拒,属于她的路一早就定死了,她在高考填报志愿时就知道。
可是在此刻,撇开其他因素,齐祺发现自己还是同陆元昭一样,更想在杭城偏安一隅。
她不想在京城见到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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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元昭今晚做了个梦。
梦中有人将时针拨向了七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江聿的时候。
那年她十八岁,才上美院,从那个只知道读书的高中生蜕变为一个对任何事物都抱有极大热情与期待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