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用来包裹赝品的廉价丝绒布料,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便蜷曲焦黑,化作飞灰。
火星如同一群被惊扰的赤色蜂群,向上飞溅,照亮了铁匠铺内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棚顶。
我此刻非常庆幸自己闻不到味道。
因为从那泛着诡异绿意的光焰,以及投入其中那些不知名金属饰品迅速熔化时升腾起的浑浊烟雾来看,想必空气中正弥漫着劣质金属与化学助燃剂混合燃烧后令人作呕的焦臭。
这炉火的温度是要比寻常火焰要高数百倍的。
古董商人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高熔点玻璃和人造晶石,在火焰里软化成颜色各异的黏液。
但很可惜,对于我的戒指而言,这样的温度顶多也就是能将表面那层化学铜绿给烧灼干净,露出其下真正的金属光泽罢了。
“在害怕,这些东西?迈德漠斯。”
噼里啪啦的背景音中,山之民工匠慢吞吞地说道。
他的声音沉缓而又含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宽厚的胸膛中费力挤出,不留意的话,那些字句几乎就要淹没在炉火的爆裂声中了。
这似乎就是山之民这一族共通的语言特色了。
他们大多不善言辞,憨厚的外表下,说话总是显得有些迟钝,往往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却又总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
“从刚才开始、你就在往、边上看。”
哈托努斯停顿了一下,他巨大的头颅转向我的方向,那双深陷在粗犷面容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有东西、吗?”
我知道他看不见我。
于是,我依旧好整以暇地维持着环抱双臂的姿态,戏谑地冲他歪了歪脑袋。
“东西烧好了。”
万敌的声音骤然响起,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身金色的战甲在炉火的映照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他俯下身,作势要去检视炉火中残余的物件。
这身躯不偏不倚地,正好将我的灵魂形态,严严实实的遮挡在了哈托努斯那探究的视线之外。
很精妙的站位,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刻意为之。
被万敌这突兀的举动一打岔,山之民铁匠那缓慢的思绪似乎也被带偏了方向,不再追问那两个问题的答案。
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了炉膛,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拿起了一柄长长的铁钳,从尚有余温的灰烬中,将那些未被熔毁的残骸一一拨弄、捡拾了出来。
铁钳与金属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在一堆焦黑的、形态扭曲的金属残渣之中,那枚戒指赫然显现。
它历经烈焰的灼烧,非但没有丝毫损伤,反而褪去了表面的化学伪装,露出了其下耀眼夺目的、纯粹的金色光芒。
哈托努斯用铁钳夹起那枚戒指,放在了他那粗糙而布满老茧的巨大手掌中。在这山之民巨人宽厚的手掌映衬下,那枚原本就显得小巧玲珑的戒指,此刻更是如同孩童指间的一粒金色沙砾,显得愈发纤细与精致。
“这戒指。”哈托努斯凝视着掌心的金色圆环,他那蓝黑色的面庞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凝重的神色,声音比先前还要缓慢几分,“烧不掉、不普通。”
“上面。”他将戒指凑近了些,那双深邃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戒圈内侧,仿佛要将那些细微的痕迹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有字。”
“不认识的……文字。”
哈托努斯将戒指在指间轻轻捻动,凭借着铁匠长年累月与金属打交道所积累的精准手感,判断道:“尺寸……很小。”
“像是、人类的、女孩儿戴的。”他比划了一下,继续补充着自己的判断,“大概、八岁,或者、十岁那么大。”
像是突然串联起了什么,哈托努斯猛地抬眼望向万敌,他的额头冒出了很多汗,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受到了他的局促不安。
他那宽厚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粗重喘息。
哈托努斯再次开口,这回他说得更慢了,就好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的,如同松软泥土上沉重下压的石。
“戒指、精灵......”
“预言、黄金裔、纷争、这是!”
看来,黄金裔的圈子内部,流传着一则与戒指相关的预言,而城邦中对此却无半点风声,信息壁垒不可谓不厚。
戒指和精灵,对比我身,指向性确实很明确。
至此,我才算稍稍理解了万敌先前那古怪而戒备的态度,想来,正是某枚戒指牵扯出的预言,预示了某些不祥的未来吧。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这里的人极端迷信预言,认为预言必定发生,真实不虚。
这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建立在他们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无数“既成事实”之上。大到整个城邦的兴衰更迭,小到某件失落物品的具体下落,都能通过某种繁复而神秘的推演仪式,从中找到确切的答案。
他们会津津乐道于某次被精准预测的丰年,或是某位权倾一时的大人物最终也未能逃脱的宿命结局。
据说,就连市集上遗失的一袋钱币,也能通过祭司那玄之又玄的推演寻回踪迹。
在他们的观念里,无论是凡俗的生灵,还是传说中那些能够移山填海的泰坦巨人,都无法撼动早已写就的预言分毫。
对他们而言,命运的轨迹早已被神圣的力量精心刻画完毕,无论是凡人的琐碎日常,抑或是泰坦那足以撼天动地的伟力,都不过是这宏大剧本中早已设定好的既定情节,绝无更改的可能。
这很可笑。
当所有人都坚信剧本无法被修改时,那个在暗中悄悄撰写剧本,或是手握解读剧本权力的人,便拥有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近乎绝对的支配力。
比起那些显而易见的外部矛盾,我想,这无处不在的预言,或许才是翁法罗斯这潭看似平静无波的死水之下,最为汹涌、也最为危险的暗流。
它以虚幻的秩序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安宁,但也可能在无人察觉的寂静之中,悄然积蓄着足以颠覆一切的毁灭性力量。
说不定,关于这枚戒指的预言,还是我自己在哪一个不为人知的过去,亲手散播出去的呢。
毕竟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就是枚除了定位和结实之外别无他用的——
普通戒指。
“这就是枚普通的戒指。”
万敌的声音毫无波澜,他伸出手,从哈托努斯那粗砺宽大的手掌中,径直取走了那枚依旧带着熔炉余温的金色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