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嗤……拙劣。”柏子仁翻了个白眼。
“神君觉得人不会自尽?”上一刻两人还身在漫天火红的夜色里,故事还没结束,柏子仁像是已经猜到了后续,他拂袖一扫,两人从梦墟境中抽离出来,落回了那蒙着的流光漂浮着无数光点的空间中。柏子仁站在无数光点里突然问陆清止。
陆清止想了想,道:“你说我只知‘能不能’,不知‘想不想’,虽然我不明白生命如此可贵无论何种境地也不应该不想活下去,但我认为你说的对,我也读过许多书,七情六欲的确不能概一而论,方才说那种话是我莽撞了。”
柏子仁有些诧异地朝陆清止看去,见他端正地站在尘埃一般的光点中。这人压根不懂刚愎自用,更别提骄矜,他想。
“你都看些什么书,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柏子仁一边顺着陆清止的话问一边捏决,流光散去,房间重回昏暗。
“很多,一时说不完。”陆清止道,“帝君说若不会做人便成不了神。”
“但你天生就已经是了。”
陆清止不再搭话,柏子仁也不再问什么。他蹲下身打开那只没有落锁的木盒,里面七零八碎放着些小物件。柏子仁将一方折叠整齐的丝帕拿起来,丝帕右下角绣着两颗小小并蒂柑橘,他握着丝帕起身去拽陆清止,二人再次坠入梦墟境中。
—&—
长安城外的香积寺很大,寒来暑往间这里的香火一直不曾断过,其中还不乏天南地北的朝圣者,好像路途遥远更能彰显出十二万分的诚心,让人甘愿不辞辛劳,不远万里前来朝拜。大半个山头都笼罩在袅袅青烟之中,远远看去确有那么几分飘渺的味道。
一对善男信女站在树下就着染香的晨露交谈,像幅画。那白衣郎君生得俊俏,说起话来却带着几分窘迫,也许正是这三分憨态惹得对面娘子不住偷笑。
青橘今日一身素衣,粉黛略施,清丽脱俗,“你大清早来寺里做什么,求姻缘?”
“不不……不是,我陪阿娘一道过来。”早春时节,寒气未散,裴二郎又烧红了脸。
“你家在长安?我以为你是外地来的考生。”青橘笑道:“你自己不求姻缘,你阿娘怕是早已经在给自己求儿媳了。”
“嗐。”裴耀卿听出了青橘的调笑,放松下来,“正是在长安求学多年的考生,阿娘来长安探望,归家之前慕名前来拜一拜。”
青橘点点头,不再说话,看着对方盈盈地笑。裴耀卿憋了半晌,终于先开了口,问道:“自上元那晚一别便不曾再见过阿姊,托人找了许久也不曾找见。”裴耀卿低下头软声道:“那碗茶也吃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喝完就被叫走了,还……还不曾问阿姊芳名,家住何坊。”
“我叫青枳,橘生淮北则为枳,你呢?”
“我叫焕之,裴焕之。”
青橘朱唇微启,“焕之……裴焕之……听着有些耳熟。”,青橘踱了几步到旁边的石凳坐下,“我们见过吗?”
裴耀卿低下头没有说话,也到石凳坐下,青橘笑了起来,眼角那颗泪痣又开始熠熠生辉,“你总唤我阿姊,显得我像在轻薄你。”
“啊……”刚平静下来的裴耀卿又慌乱起来,他似是被青橘的话吓到,左支右绌支支吾吾道:“不、不好意思,青……青娘个性爽朗,是我拘泥了!对了青娘,上次灯会你把灯笼落下了,我一直帮你收着,以后有机会拿给你?”
柏子仁就这样拽着陆清止点开一个个光点,在一段段故事中来回穿行。他时而讥讽一句,更多时候都和陆清止一起沉默不语。陆清止自七百年前神识初醒以来,头一遭这样被牵引着去感受另一个人,向来自持如他,在这趟有些仓促的走马观花之间也不免有些恍惚。
“如今我们裴二郎也成大忙人了,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兵部尚书宗家的四郎此刻跟裴耀卿正坐在平康坊的芙蓉乐肆内吃酒消遣,“我看要不是跟你说这儿新晋了个头牌青橘娘子琴色俱佳,今日咱们怕是也无缘相见罢。”
“四郎哪里话,明明是你整日忙着吃花酒,哪里想得起我裴焕之姓甚名谁来。”
“拉倒吧!你裴二可不差我这一个狐朋狗友。”宗四郎乜了裴耀卿一眼,给两人斟满酒就开始忆往昔,“裴二啊裴啊,你也算是个奇人。说你纨绔,你这家底也不厚,打小呢还聪明,八岁的童子举啊,博士吹了好久,结果来了国子监日日跟我们一起摸鱼逗鸟,结果最后偏你功课最好,回回得博士夸奖不说肄业考又拔了个头筹。说你中正吧,啧!成天同我们几个混在一起,没把你家那清流阿爷气死算烧高香了。”他端起杯子碰了碰裴耀卿的,“最近在相王府上混的怎么样,早跟你说了要跟对人……”
“早说了你们脑子不行,玩也玩不过我,学也学不过我。”裴耀卿举杯饮尽,眼角眉梢都是少人年的意气风发,他大言不惭道:“肄业头筹算个什么,告诉你,若我去参加科举,状元也该是我的。”
“够了啊,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吹牛有点限度。”
“不跟你们一介凡夫俗子说这些,你不懂……”他摆了摆手,话锋一转抱怨起公务来,“这几天是真有事发愁,户部那个杨侍郎今天又来找我哀怨了,说你爹整天盯着他参,他为着谁张口请的那军饷五万两,你爹心里门儿清,结果给他来这么一下,搞得他是耗子钻风箱两头为难,天天来我这儿唠唠叨叨。”
“户部杨侍郎?”宗四郎看向裴耀卿,不解道:“他一半百老头子什么时候也跟你套上近乎了?”
裴耀卿夹了口菜,摊手耸了耸肩。
“啧,你说你一个外地来求学的,屋里就只有一个阿兄,整日跟着我们牵马煮茶的,到头来你倒成了混得最开的那个,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偏偏想不开去跟了相王,你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跟了相王……”
“但求无用最是福,你管好你那张嘴。”裴耀卿截断宗四郎的话头低声道:“当心祸从口出脑袋搬家,你家阿爷就是奏破嘴皮子也给你接不回来了。”
“我怕什么啊,连侍郎都能找上你这毛小子,可见咱们裴二不是吃素的。”宗四郎锤了裴耀卿一拳,露出些醉意,大着舌头道:“你说是吧,二郎。”
“跟你阿爷比起来还是差远了,杨侍郎在你阿爷跟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擦亮眼睛看看,他恼的是我阿爷可真正怕的人是他吗?我阿爷顶着个兵部尚书的头衔,也是听话唱戏还得唱全套,那五万两最后能落他手里的还剩几个?讲句心里话,这两年我都觉出阿爷的不易来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搞得我这个月酒都少喝了不少。”
宗四郎拉着裴耀卿有一搭没一搭骂着张三王五,裴耀卿有一搭没一搭哀怨着那五万两请款的事,待到两人双双瘫软倒地,传说风头正盛的青橘娘子才终于从侧门姗姗登场,隔着屏风给二位半醉不醒的爷请了安,款款落座开始奏起了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