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个官员散去后,整个后殿陷入一段很长的静寂空旷之中。
烛光颤颤巍巍地抖动,即将油尽灯枯。孱弱的力量无法照亮偌大的房间,昏黄的光亮更不足以在凄冷的夜中增添温暖。
修华坐在地板上埋头沉思许久,也许觉得脑袋过于沉重,便往一边缓缓躺下,侧面贴着冰冷的地砖,这一瞬间的冲击可以叫他稍稍清醒,不至于那般浑浊。
身体的难受如果可以缓解心头上的疼痛,这便是一件十分值得尝试的事。
但他却又在想其它的东西了。
比如一直讨人厌的父宗,与自己的过往点滴。
可现在想来,父宗非但不讨厌,竟让他无比想念。
“这个问题你都回答不上来?……“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作为。意思就是凡事要遵守事物的客观规律,这就是平京的治国方针——无为而治。”
少年修华被教训了一顿,有些委屈地反问:“这个儿臣知道。但那些不以‘无为而治’作为治国方针的国家就不遵守事物的客观规律了吗?那这样国家如何能长治久安呢?”
“你这个……挺有道理。”习香宗想了片刻,说:“这一个平京已经很难管理了,还考虑别的国家作甚?反正你继任了宗位就知道该怎么做宗皇,空谈误国,不讲了。”
虽然习香宗严厉,但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好像巴不得他马上继承宗位,自己好退休一般。
修华从小写字就很漂亮,有一次被习香宗看见了,让他把《文心雕龙》这本书给抄了一遍。当时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被罚,又有些不甘又不得不做。
结果有一天在后殿看到他拿着自己抄写的《文心雕龙》在模仿练字。
当时习香宗虽然觉得尴尬,却仍旧摆出威严姿态,教育他:“嗯,这本书写得极其深刻,修华,你必须得好好研读。”
有的时候修华甚至会觉得习香宗内心里面住着一个小孩子,而且比他还要顽劣乖张。只是不得已将他偷偷藏起来了。
但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所以时不时表现出的孩子气正证实了这一点。
但这些都不妨碍修华讨厌他。因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大概在他的意识里,也从来没有想当修华的父亲。“严父”这两个词不够贴切,换成“冷君”更加贴切——冷漠的君主。
修华一直觉得,自己的父宗是那种活到死都是令人讨厌到死的人,但现在死亡降临,他竟然半点讨厌不起来。
甚至觉得心痛。
少年时期跟习香宗发生了一个大的争执,气得当场咬着牙放下狠话:“等以后参加你的丧葬,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有。”
这本来是个很激化的局面,一秒钟被他这段话给破功。
有人笑了,说:“修华少殿连丧葬都知道是什么了。”
这句话带着极大的善意,习香宗听得有些气又有些好笑:“你看看他,小小年纪就已经这么恶毒了。”
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发威,还被当做笑话,导致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些困苦,小小的心灵受到大人无情地迫害。
对了……那个人是谁?
笑的那个人是谁?
想起来了——是单然君师。
现在一切都变了。
如长辈如老师的单然君师背叛了,而他也会为习香宗的死流下泪水。
原来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谁都不可相信,连自己也无法相信。
清薰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知道应该去问清楚的,即便是残酷的真相,也必须要有个了解。
但他现在做不到,无法理智地面对清薰。
那插入习香宗额头上的一刀,却实实在在地捅入了他的心头,夺取的不仅仅是习香宗的命,也是他的命。
但最后一点生的希望,也还是得由他亲手掐灭。
修华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物,随后迈步往外走去。
后殿的门缓缓关上,蜡烛在最后一刻熄灭,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和黑暗,悄然无息——
“不该让清薰亲自动手。”黑暗中有一道缥缈而幽叹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十分细微,换作常人恐怕会以为是风吹草动,而听不清一个字节。
“不能让他成佛……只能这样。”这是另一道声音,同样又轻又微弱。
如果硬要从中辨别,其实两道声音相差很大。
前者更加清亮开阔、干净通透,后者更加宏大、富有磁性。
“成佛吗?这条路他走不了,因为他太重情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傻,可能那人随便一句海誓山盟都能让他不顾一切地跟随。”
“你不也一样?”
“但我早早地解脱出来,他能醒悟吗?我不太相信。”
“你想得太悲观了,事情也许在逐步地往好的方面发展。”
……
房中一盏灯未点,没有月的夜里,黑色填满了所有的空隙。